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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檀木立柜上贴着红艳艳的两个“囍”字,那一抹红色逐渐扩散,直至整个世界都是铺天盖地的红,耳边是铿锵的锣鼓唢呐声并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响。</p>
桃良回想起来,总是觉得自己当时脑子中好像只有一片混沌,就这样混沌着嫁进了陈家,混沌着在陈家,看着秋天变成冬。</p>
桃良怀里揣着汤婆子偎在窗边看外面下雪,这些剔透玲珑的小东西一片一片的落到窗沿,桃良还来不及数它们到底是五瓣还是六瓣,这些小东西就倏地化成了一摊水。</p>
“二少奶奶,少爷在楼上叫你呢,您怎么还不过去啊,少爷发了好大的火!”丫鬟莲姗打了帘子进来,急惶惶地这么说着。</p>
桃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声“二少奶奶”叫的是自个儿——自她嫁过来这么些日子,陈家上上下下,都“二少奶奶”长,“二少奶奶”短地叫着,但桃良从下人们在她身后传来的窃笑里、从中各房女眷见到她时眼波中流转的讥诮里,悟出一个理:陈家人压根没拿她当正经二少奶奶来看,她不过就是陈家买来冲喜的玩意儿罢了。</p>
桃良自己悟出来的这个理儿,在她伺候自己丈夫陈仁正的时候往往会更鲜明些。譬如此时,仄歪在床上的男人因她的迟来,随手抄起床头上的一个鼻烟壶,劈头盖脸地朝她扔来,嘴里还骂着:“喊你喊不应,你是聋了还是死了?你们都是心烂了的,打量我是瘫子好欺负,都不拿我当回事!滚过来给爷擦脸!”</p>
鼻烟壶掉在地上一下子就碎了,房里伺候的丫头见了弯腰上前用手将碎碴子拾起来,一边叹说可惜了可惜了,一边走出房间。</p>
桃良是在新婚当夜才知道陈仁正得的是一种治不好的骨头病,这种病起先是腿脚不利索,继而干脆不能行动,最后病灶一路往上蔓延,整个人都瘫掉。</p>
陈老太太和桃良交代过,生病的人往往脾气不大好,让桃良万事顺着陈仁正。交代完陈老太太还一边扒拉手中的佛珠,一边念叨说:“女人万事顺着男人,这也是合该的本分。”</p>
桃良起先还会隐隐想起早些年在学堂时,她班上的那些女同学们会经常挥舞着彩旗,在礼堂里慷慨激昂地演讲,讲什么“平等”讲什么“自由”。</p>
那些词曾经像一簇小火苗似的埋在她心的深处,火光中是一个与现世所完全不同的新世界。</p>
只是那簇火苗,随着时间逐渐黯然,直至最终完全泯灭。</p>
头上被鼻烟壶砸过的位置已经由疼变得麻木了,桃良早就习惯了经历这种剧痛到麻木的转变。</p>
桃良走到陈仁正床边的红木小圆凳上坐下,用毛巾蘸了热水,低眉顺眼的把手伸向陈仁正的脸。</p>
陈仁正鹰一样闪着寒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桃良,他似乎对桃良以及所有健全的人都有一种莫名的恨意,此时的他脑中闪出一个计划,一个能让他高兴点儿的计划。</p>
遂下一秒,陈仁正一把扯过毛巾,一手拖着桃良后脑勺,一手死死把毛巾摁在桃良脸上。</p>
湿毛巾里的水,在桃良的脸和陈仁正的手产生的挤压作用下,有些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有些涌进桃良的鼻腔。</p>
看着桃良在自己手中不住地挣扎,陈仁正发出一阵“桀桀”的笑声,也找到了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他极其享受这种能操控别人带来的快感。</p>
在桃良觉得自己要窒息晕厥过去的时候,陈仁正终于大发慈悲松开了手。陈仁正饶有趣味地欣赏着桃良胸腔上下起伏,大口喘息的狼狈模样,随后把毛巾往她身上一扔,说:行了,滚吧。</p>
桃良蓬头散发,衣襟湿淋淋地从楼上下来时,在楼梯拐角处同去给二少爷送烟叶的一个老妈子迎头撞上,老妈子“哎呦”了一声,见桃良这幅样子,扯着粗哑的嗓子不阴不阳地惊叫:“呀,二少奶奶这是怎么了?少爷又拿你撒气了?瞧瞧这打的……”这老妈子耳背,向来说话都是扯着嗓门,不知道的直当是她同旁人吵架。</p>
桃良用力攥紧手,指甲都掐进掌心肉里,她恨透了这个老婆子虚情假意的关怀,每每她这么嚷上一句,整个屋的下人便都知道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个个都露出一副嬉笑的嘴脸等着看她笑话来找趣儿。</p>
桃良头一遭狠狠地瞪了那老妈子一眼,“噔噔”踏着楼梯下楼去。楼下一众娘姨大姐此时一定停下手里的活儿,嘻皮涎脸地环臂站着看她热闹,这是桃良早就料到的。</p>
因而这次她并不同往日那般丧眉搭眼怯怯懦懦的,她凌厉地睖了她们,便一言不发地摔门出去。</p>
桃良心中陡然生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我在他陈仁正跟前儿受罪,你们都看红火热闹,我多早晚的,也得让你们这帮看戏的贱蹄子受受罪,你们才知道我厉害。</p>
门外霏霏的雪落到半空便化成了雨滴,冰凉的液体在陈年青石板地的凹陷中积成了零星的水洼,水洼把桃良的面庞映的支离破碎,但她清晰地看到那些蜿蜒在她腮上的、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的东西。</p>
雨不久就停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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