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误上贼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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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柳溶月随手接过歌玲手中的软帕，声音柔和：“歌玲，你去歇着吧，我定然好好照顾你家小姐。”</p>

歌玲有些感激地看了姑爷一眼，临掀门帘的时候眼圈还是红了红。</p>

诗素有心追出去劝慰歌玲两句，看看屋里的形势，她还是留在了外间。</p>

看大伙儿鱼贯退出，柳溶月走到床边，目不转睛地看了苏旭好一会儿，突然“噗嗤”笑了出来。</p>

苏旭有气无力地睁开双眼，含恨抱怨：“看我难受，你好开心是不是？我今日才知，你是个畜生！”</p>

柳溶月笑着摇头，一边给苏旭擦汗一边说：“我没幸灾乐祸。我就是想问，你把自己弄成这样，难道不热吗？瞧你这满头汗。”</p>

苏旭蹙眉哼唧：“我这是虚汗。我头昏脑涨，身上也疼。”</p>

柳溶月摘了苏旭的抹额：“这么热的屋子里，谁戴这个谁不头昏脑涨？我看你就是热的。”她用力将苏旭拽了起来，随手脱了他的棉袄、撤了软枕：“我的身子我知道，没关系的。”</p>

柳溶月跳下床去，打开自己陪嫁的茶盒儿，从里面挑出黑姜糖块，加大枣沏了热热一碗端到苏旭眼前：“你将这个慢慢喝了，早点睡，明儿就舒坦多了。”</p>

苏旭将信将疑地接过茶碗，轻抿了一口，倒不难喝。</p>

他今日也不知怎地，心里特别委屈，自己虽会医术，可医不自医，于是分外惶惑。思来想去，如此尴尬之事，天上地下仿佛只有柳溶月这冤家可以商量几句，苏旭胀红了脸，低声嗫嚅：“可是……我……流了好多血……我怕是不行了……等不到六十年之后了……”</p>

柳溶月掩口好笑：“我瞧见你换下来的衣裳了，没有太多。你放心，只头两天这样，过两天就好了。”</p>

苏旭难过极了：“那要几天才能完事？”</p>

柳溶月实话实说：“总要五六天才能过去。哎呀！你看，翠书、丹画她们与我年纪差不多，还不是日日服侍洒扫？人家一年到头歇息的日子都摸不到，你哪儿就至于卧床不起了呢？”</p>

苏旭扶着腰轻轻起身：“你是说，你们月月如此，一年十二回那么辛苦的？”</p>

柳溶月理所当然：“是啊，我们就这样。”她低声叹息：“要么说，女孩儿辛苦呢……”</p>

苏旭眼前好像打开了一扇以前从不知道的窗，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诡异光景。他吮一口姜汤，低声自语：“以后我要立下规矩，准许丫鬟婆子们每月歇息两天才是。”</p>

柳溶月眉开眼笑：“那我代丫鬟姐姐们谢谢你啦。”</p>

苏旭心中悲苦：按现在这个情形，要立规矩也是你说才是。没准儿等我有说话的份儿，还得等六十年呢。他再吮一口姜汤，觉得身上好像没那么疼了。</p>

柳溶月接过苏旭手中喝了大半的碗，跳下床放到桌边，扭头取了两块蜂蜜芡实糕来。</p>

她将一块点心捧到苏旭嘴边，笑意盈盈：“我平素这个时候就爱吃零食。你试试吧，身子舒坦了，就不委屈了。”</p>

那时夜色已深，屋中温暖安静、红烛高烧、灯火摇曳，苏旭只见暖色光晕映在柳溶月脸上，她那样巴巴儿地看着自己，居然异样可怜可爱，跟刚才气得他爹倒地不起的混账行子简直判若两人！</p>

苏旭接过点心，无奈叹息：这可真是不提功课，父慈子孝；一提功课，呜嗷喊叫。</p>

你说她怎么就不能上进些呢？</p>

那一刻，苏旭斜倚床枕呆呆瞧着柳溶月，生出一股平生未有的无力之感。他现在身体疼痛、力气单薄，平日里满鬓珠翠压得头脑沉重，闺阁中遍身绫罗裹着寸步难行，自己纵有泼天智计、满腹经纶，话都不容多说两句。如此看来，倘若不能及时换回魂来，自己未来六十年衣食住行，大概都要着落在柳溶月肩上。</p>

苏旭满脸颓唐地看着眼前人，平生头回有了所嫁非人的闺阁怨恨。</p>

想到这里，他不由眼圈儿通红地自怨自艾：“我怎么这么命苦……”</p>

鱼魫灯下，柳溶月也在对苏旭察言观色。她瞧他吃着点心的时候似乎脸色好些，可一把点心咽下去，立刻又撇嘴哭上了。柳溶月吓得赶紧再给苏旭嘴里填了一块儿芡实糕，把他当个茶炉子那么续着火。</p>

如是者三，苏旭就是身体奔儿棒，吃嘛嘛香，也再咽不下去。</p>

他抬手捉住柳溶月的手腕，喷着点心渣滓伤感摇头：“不要了，实在吃不下了。哎，柳溶月，你说你有这个眼力见儿，咱好好念书不行吗？”</p>

他抓住柳溶月的手指：“我知道，你把书念成这个样子，一半是不用心，一半是装洋蒜！可你不读书，过了年如何做官呢？你躲得过初一，你还躲得过十五吗？”</p>

柳溶月讷讷低语：“苏旭，我就不能不去做官吗？我从小被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在家里丫鬟婆子都不能辖制，我后娘对我百般欺凌，我也无力还手。我其实是个无用之人，我如何能去上任？我跟你说，我不敢去！我……我一想起这些就怕得要死……”</p>

苏旭眼见烛光之下，这个美貌公子神情怯懦、言辞腼腆。他回想这些日子柳溶月的确对自己言听计从，对丫鬟也是客客气气。那日出门礼佛，站在从没去过的庙里，她吓得死死拽着自己的衣角。</p>

如此孩童一般懵懂无知，也的确是难堪大任。</p>

他无力地靠在枕上，双手扶额，觉得肚子更痛了。</p>

再想一想，苏旭不抱希望地抬起头来：“你是官家小姐，平素耳濡目染，难道就没见过你爹如何做官么？”</p>

柳溶月赧然摇头：“不曾。我从小不出垂花门，爹也不同我说这些，我对官场规矩一无所知。”</p>

苏旭沮丧地在心中重复：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她竟然一无所知……哎？一无所知？！他陡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柳溶月：“你当真一无所知？！”</p>

柳溶月满脸羞愧：“嗯。我什么都不懂。”</p>

苏旭满脸喜色地脱口而出：“那就好办了！”</p>

柳溶月“啊”了一声，直觉毛骨悚然：“你……要干嘛？”</p>

苏旭拍拍身边：“你坐过来，我有要紧话儿与你说。”</p>

见柳溶月怯生生地在自己身边挨坐了半个屁股，苏旭张嘴就是另类的连蒙带唬：“月儿啊，可不是我逼着你去上任！你不知道！朝廷有规矩，新官不能辞任，辞任千刀万剐！”</p>

柳溶月闻言差点儿从床侧摔下去：“你说什么？！还有这个规矩？我……我却不信！”</p>

苏旭无奈叹息：“也不怪你不知道。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本朝圣上新定的章程。你想啊，恩科抡才，国之喜庆，原是为了恭贺新皇登基，所以本科考上的进士一律不能辞官，除非死在任上。这么说吧，你要么干，要么死。事实严酷，国法森严。要不然，我怎么会如此逼迫于你？我还不知道你不是这块材料？”</p>

柳溶月还不相信，她脸色苍白、磕磕巴巴：“我……我怎么没听我爹说过这样的规矩？”</p>

苏旭面色真诚：“你爹不是不跟你说朝中掌故么？他要是跟你说了，你定然知道。”</p>

柳溶月还在狐疑：“只怕是你骗我吧？”</p>

苏旭满脸忠厚：“倘若我知道你竟然不懂，我早就告诉你了。你若不信，你就去辞官试试。反正此罪不及妻孥，也不会将我如何。”说着，他神情凄然地拽住她的手指，声音微哽：“你放心，只管辞。旭虽不才，这些日子也将《女四书》通读了两遍。等你被朝廷宰了，我定然不会改嫁，从此为你守寡后半辈子就是了……”</p>

柳溶月满脸焦急，她脱口而出：“不是！皇上这么不讲理吗？！不干了都不让吗？”</p>

苏旭伸手捂了柳溶月的嘴唇：“小声！当官第一条，不许骂皇上。”</p>

然后，他就见柳溶月神情悲苦、痛不欲生地看着自己：“苏旭！你说你闲着没事儿，考这个干吗啊？咱这不就是上了贼船了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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