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把臂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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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苑书房</p>

柳溶月举了毛笔端坐书桌之后，愣怔怔地看着卷子发呆。</p>

刚刚苏旭给她出了考题，要她写篇八股文章。</p>

这回不是装蒜，柳小姐真不会写，这门手艺她从头儿没学过！</p>

柳溶月不是没读过闺塾，不过她念书从来随心所欲。也是柳大人藏书颇丰，也是后母懒得理她，所以柳溶月自识字之后，常以读书自娱。不过她胸无窠臼，从来见什么有趣就读什么：前朝话本、山川图志、筹算之术，乃至琴谱小调儿，大小姐看着好玩都要拿起来瞧一瞧。</p>

教她的贾姓老师是个心性豁达之人，兼着教育女徒又不必辅导应考，起初贾师傅还想教柳溶月些《中庸》、《大学》、《女四书》，后来瞧她实在不爱这些章句典籍、于写诗做赋也兴致不高，便索性放开手脚，只要不是诲淫诲盗的混账书籍，贾老师就随便大小姐去看了，他正乐得自己读书备考。</p>

悠悠数载，贾老师进京赴试，一朝得中，辞馆而去。</p>

若非昨天晚上，苏旭细细给她讲解了全套什么叫千刀万剐，柳溶月此刻已经要转动脑筋想法子开溜了。</p>

看她实在不会作文，苏旭本来起急冒火，无奈今天身子不适、嗓门难高，他只好耐着性说：“你若实在不会作文，便认真写几个字给我瞧瞧。”</p>

看柳溶月惫懒提笔，苏旭盯了一句：“好好写！不许再给我装个鬼画符的样子！”说着，他恶狠狠地做了个千刀万剐的手势。</p>

柳溶月顿时打个寒颤，连忙提笔悬腕，在雪白宣纸上写了“君子不器”四字。白纸落墨倒是行云流水。柳溶月有些得意地抬头看向苏旭，似是等着他的夸奖。</p>

谁知苏旭看了她的字蹙眉不语。以苏探花眼光看来，柳溶月手上有些功夫，且字如其人：婀娜婉转，含而不露。若单以闺阁手书而论，还颇有些颜筋柳骨的可圈可点。然而，士子考学讲究写个四平八稳的台阁之体，字字务求黑大光圆。这些条条框框于柳溶月的温润可爱显然格格不入。</p>

苏旭叹气摇头：“你这样不行的。你看我写。”说着他提笔蘸墨，刷刷点点写了“为政以德”四字，果然字迹端庄、肃穆恭谨。</p>

苏旭随口教导：“这样的字体才可通行官场，从今之后，你要照这个临摹仿写才是。”</p>

柳溶月定睛一看，当即摇头：“这个好丑！我才不要！”</p>

苏旭大皱其眉，低声呵斥：“胡说八道！哪里丑了？”</p>

柳溶月脱口而出：“呆板无趣！墨猪一样！”</p>

苏旭被她说得一怔，不由想起自己少不更事之时，也爱颜柳欧赵之别具一格、右军先生之遒美健秀、甚至怀素狂草之酣畅淋漓也让他心折万分。不过这些年为了科举上进，他早已把那些“不要紧”的少年情怀黜了很久……</p>

看苏旭被自己说得些许怔忡，柳溶月愈加理直气壮，她将两人笔迹举到一起，歪头问道：“若说笔力火候不及你，我无话可说。要说生机盎然，天然可亲，你说哪个好？”</p>

苏旭反手将她腕子拍下：“什么天然可亲？什么生机盎然？你是要去做官，又不是去卖字！我写的是馆阁体！在朝为官就要如此写字！这是太祖爷爷定下的规矩！”</p>

柳溶月满脸不服：“太祖爷爷起身草莽，不曾读过什么书，自然见横平竖直的就爱。难不成太祖爷爷喜欢的就是好的？还是世人有了权势便好歹美丑都颠倒了？”</p>

柳溶月说得理直气壮，苏旭居然有些语塞。也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个天真稚拙的柳溶月，苏旭恍惚看到了年少不羁的自己又活生生地坐在书桌跟前。</p>

仿佛是心底某处被针扎刺痛，苏旭一拂袍袖、满脸恚怒：“强词夺理！枉我这些日子辛苦教你！我来问你，子曰何为孝？”</p>

柳溶月脱口而出：“无违。”</p>

苏旭又问：“曾子赞孟庄子之孝，是如何难能？”</p>

柳溶月垂下脑袋，低声讷讷：“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p>

苏旭点头：“这就是了。且不说本朝以孝治天下，列祖列宗皆遵从太祖遗训是为至孝。便单说太祖开国、居功至伟，他老人家自然见识不凡，也是你小小女子批评得的？”</p>

柳溶月撇嘴小声：“太祖爷爷也不是全知全能。”</p>

苏旭耐着性子给她讲理：“偌大国家，极北苦寒、极南溽热、东及深海、西陲大漠，风土人情、个个不同，更遑论美丑尺度！若无太祖开国之时明定经纬、立下规矩，则各式奏章、各地公文，花样百出、奇形怪状，那还如何治国行政？你也是千金小姐，怎么这都不明白？”</p>

柳溶月心中不忿，嘟嘟囔囔：“我是千金小姐，又不是新科探花。你苏家下聘的时候只说是娶媳妇，又没说兼着选翰林！倘若非满腹经纶的不娶，柳氏也不敢高攀苏家……”</p>

两人说了半天，苏旭不愧满腹经纶，柳溶月如何刁钻的问题，他都能信手破解。唯独这句话，苏旭实在难以驳答。他一口气憋得脸色通红，也是刚才说话太多伤气，也是实在不知要如何恫吓才能压服这位祖宗，苏旭只觉一阵头晕，身子都晃了。</p>

柳溶月瞟眼看见此刻的苏旭单手抚在腰侧，紧紧抿住了嘴唇，似乎很不舒服。</p>

她猛然想起：对了，他身上还有天癸呢！不得不说，这码事儿当了男孩儿就容易忘，毕竟不是自己肉疼，想时时体恤都难。柳溶月不禁有些失悔，今天正是最不舒坦的时候，我干嘛现在激他？</p>

想到这里，好心眼儿的柳溶月再不说话，自顾垂头对着苏旭的字迹认真临摹起来。</p>

柳溶月不想气坏了苏旭，她更舍不得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这如花似玉的美人躯壳并非人人都有，她还盼着有朝一日拿回来自己接着用呢。</p>

苏旭见柳溶月终于肯聚精会神乖乖写字，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再细看时，苏旭又要摇头，要人陡然转变字体的确不易。又看几眼，苏旭不由轻轻握住了柳溶月右手，把着她的腕子如同蒙童习字般教了起来。无奈苏旭现在身量细弱，无法自如驾驭柳溶月的男人身体，他得侧身贴近到几乎与她脸颊相偎的地步，才能提腕运笔。</p>

柳溶月自嫁过来，从未与苏旭如此亲近，被“自己”搂住的经验也十分新奇。柳溶月觉得苏旭的力道很是轻柔，他口中絮絮指点写字的要领。柳溶月只用余光便可看清，“少夫人”今日绾了别致云髻、穿了蜜色袄裙、他亮银的耳坠儿轻轻蹭着她的面颊，细微冰凉触感如料峭春风拂面，搔得蛰伏一冬的嫩芽直欲破土而出。</p>

那滋味啊，勾得人心痒痒的。</p>

苏旭这身打扮虽然还嫌素净太过。然柳溶月知道，心高气傲了二十多年的苏探花肯如做如此装扮，已是在向命运低头。她微微叹息：这场阴差阳错的互换灵魂，苏旭如何不算跌落云端呢？难为他了。</p>

想到这里，柳溶月不由更加屏气凝神地体会苏旭字体间架，平生头回认真用功了起来。</p>

说老实话，柳溶月对皇上会千刀万剐辞职新官的说法总是将信将疑，倒是眼前的苏旭，她突然有些舍不得惹他伤心难过了。</p>

人说习字可以修身、可以养性，许是真的。</p>

那天他们写了许久许久，久到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两个人居然慢慢写出了些心平气和；久到彼此起腕运笔间渐渐生出了心意默契；久到苏旭觉得有也许柳溶月还是个可造之材……</p>

那时他们贴得那样近，近到苏旭的眼中再看不到柳溶月的全貌：他只能看到她漆黑鬓角如同刀裁；只能看到她薄薄双唇恍若涂朱；只能看到她年轻皮肉，血色充盈。</p>

他甚至觉得她身上有股旺盛气息扑面而来，将他团团裹住，无可遁形。</p>

美哉少年，皎如玉树。</p>

便在此时，苏旭分明听到柳溶月低声对自己说：“你放心吧，我定然好好仿你的字。不为别那压死人的大道理，只为我的笔迹突然变了，咱们不就穿帮了么？”</p>

她一口气儿，软软地吹到了他耳垂儿上，热热的、也痒痒的。苏旭一张面孔陡然红了起来。</p>

苏旭烫到似的，陡然撒开了握着柳溶月腕子的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