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代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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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旭垂头撇嘴，心道：还不是您老起的话头儿……</p>

苏尚书翻翻桌上的书籍，见《中庸》、《大学》、《孟子》悉数被放在一边，只有《论语》被儿子牢牢握在手里。有道是“半部论语治天下”，这虽是杂剧之中的不羁言语。可要论做官，这本书装点门面，那是必不可少。</p>

见儿媳倒是懂行，苏尚书心气略消，他批评儿媳言辞却未见缓和：“你那是教人念书吗？便是当场杀猪动静也不过如此！您那嗓门，我在二门之外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妇道人家河东狮吼，你不嫌丢人现眼吗？”</p>

苏旭不服气：“爹！上任在即，他的功课还一塌糊涂。说也不听，教也不会，对着如此驽钝之人，我怎能不着急上火？自然忍不住高声！”</p>

苏尚书顿时大怒：“胡扯！什么叫一塌糊涂？哪儿来的驽钝之才？还不是你不会循循善诱，难堪教育之职？要说别个还算罢了，若说教书育人，我是先帝的师傅！普天之下，还有谁比我更内行？老子自己就是状元！旭儿从小还不是我悉心教导才能成才？你这恶毒蠢妇，当面诋毁夫婿，实该重重责打，还不赶紧退下？！等我待会儿罚你！哼！在我苏家还轮不到你误人子弟！”</p>

苏尚书扭头牵起儿子的手来，轻声细语：“旭儿，不哭。坐过来，爹爹亲自辅导你功课。”</p>

苏旭这辈子从来不曾被老爹排揎至此，更有门外仆人们窃窃私语、对自己指指戳戳。</p>

“妇道人家如此泼辣。”</p>

“打骂丈夫，成何体统？！”</p>

“怎么跟个野女人一般？又不贤惠又无品行。”</p>

“啧啧，只怕是个克夫的白虎精罢？”</p>

这些不堪闲话不断飘入耳中，苏旭顿时满脸羞惭，他从小到大从来没被人如此当面讥讽指摘。即便是同年进士奚落他功名不顺，也断不会这样对面品评，不留情面。心中怨愤到了极处，苏旭挑帘冲入内室，他赌气地想：爹！你就挤兑我吧！你再挤兑我，我就当场上吊给你瞧！</p>

唉？我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简直活似个娘们儿！苍天啊，我怎么越活越像娘们儿了？</p>

诗素本来觉得少奶奶打骂小姐实在过分，现在看“她”让老爷骂个狗血淋头，又觉少奶奶也挺委屈。诗素向苏尚书福了福，扭身追着少奶奶进屋好言安慰去了。</p>

诗素现在觉得自己是他俩人的丫头。对占了小姐身子的苏旭，她莫名也待他不似外人。</p>

坐在内室的少奶奶这回看来是气着了，“她”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胸脯急速起伏。</p>

只看那样子，就是委屈大了。</p>

诗素叹了口气，殷殷给少奶奶倒了杯茶来：“您消消气儿，润润喉，这两天闹得不善。老爷不让您教，您就歇会儿呗。外面的话，您也别往心里去。您家那起仆人您还不知道么？各个有口无心的胡说八道。”</p>

苏旭愤而抬头：“我错了吗？我叫她读书有错吗？就要去上任了，她怎么就不知道着急呢？要不是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怎么会大声小声？那就不会把爹闹来！说到底都是她不好！”</p>

诗素想了又想，还是把含在嘴里好几天的话吐了出来：“您那么聪明的人，还看不出来么？我家小姐压根儿不想去上任。牛不喝水，您还能强按头吗？再说我们小姐也不是那块当官儿的材料儿啊，依我说不如算了。您把官儿辞了，省得她丢人现眼。您二位念念经、修修道，也许哪天碰上个高人就换回来了呢！”</p>

苏旭泄气摇头，满脸悲苦：“那……不行的……哎……说了你也不懂！”</p>

他是自己为难自己知道：倘若他按部就班入了翰林院，好歹授个编修，现在辞官还好说个突患重疾，众人只会惋惜他命中无禄。如今这个局势么，那个难相与的圣上定然疑他是心怀怨望！朝中也必有爹爹的政敌落井下石！可此间厉害，这些女子如何听得明白！</p>

诗素看少奶奶愁肠百结的样子，只好再劝：“您家老大人不是帝师吗？那您还愁什么？没准儿让您爸爸教育两天，我们小姐就开窍儿爱念书了也未可知呢。您不就是老大人教出来的吗？”</p>

苏旭骇笑：“听他吹牛！我爹这些年忙于政务，他何尝有空教我？”</p>

诗素撇嘴：“可是老大人说了，他会循循善诱！我听着总比您这要打要杀的强了许多。我们小姐胆子小，再这么下去，您吓也吓死她了。”</p>

苏旭刚要还嘴。</p>

突听外间循循善诱的苏尚书陡然发出狮子怒叱金刚吼！</p>

帝师把桌子拍得山响，嗓门震下了房梁旧土：“什么叫‘君子不哭’？！那是‘君子不器’！我说你脑袋里装得都是什么？你小时候的本事呢？越大越回去了不成！”</p>

也是这一嗓子太冲，也是屋里人毫无防备，苏旭手中茶碗差点儿让老爹呵得直飞出去。</p>

诗素双腿发软，干脆一屁股坐地上了。</p>

屋内两人相顾纳罕：这是怎么了？</p>

诗素哆嗦着念佛，心想：哎呀，敢情帝师嗓门儿也这么豁亮！</p>

就这么个发愣的功夫，他俩就听外面的小厮高声惊呼：“可了不得了！老爷厥过去了！大少爷您别软啊！您好歹站直了再说！”</p>

闻听此言，苏旭和诗素立刻并肩冲了出去。</p>

外间已经乱作一团！</p>

这边儿苏大人瘫在椅子上，脸色苍白、一手捂胸、一手指着儿子，不住地倒气儿；那边儿大少爷双膝着地，让小厮搀着才勉强没有软成一团。</p>

苏旭扶起自己老爹，连揉胸口再按后背，他慌忙回头吩咐：“看什么看？还不请大夫去？来俩人！抬春凳儿！送老爷回房歇息！”</p>

接过诗素递过的茶碗，苏旭强喂老爹喝了两口热水，眼看父亲气色好了些，他不由低声埋怨：“爹，您说您教亲儿子，上这么大火干嘛？！”</p>

苏大人扶着“儿媳”的胳膊，颤抖摆手：“你不懂……就是跟自己亲生儿子……才真上火！！！”</p>

诗素捶着苏尚书的后背劝道：“老爷！您何必呢？少奶奶不会教书，跟大少爷拍桌子打闹很不像话。您说她的那两下子呢？咱不是说好了循循善诱的么？再说您不是给先帝当过师傅么？您给皇上家教书也这么豁出性命吗？您倒没把人家皇上吓个好歹的！”</p>

苏大人幽幽叹息：“要不然……你以为……先帝怎么……二十五就没了……”</p>

瘫坐在一边儿的柳溶月大骇自语：“合着当官儿就是跟皇上拼谁命硬是吗？那我更不去了！”</p>

苏大人单手颤抖地指着儿子，满脸神情只合“死不瞑目”四字可以形容。</p>

苏旭连忙朝柳溶月大使眼色，要她赶紧闭嘴！</p>

不过须臾功夫，一众小厮抬起苏大人要将他送回后院休息。</p>

临出门时，苏旭就见父亲一把拽住了自己，老头儿脸色苍白，老头儿气息奄奄：“少奶奶！旭儿以后还是你教吧……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反正您也没贤惠名声了，要怎么管您自己看着办吧……”</p>

众目睽睽之下，“恶婆娘”苏旭连忙推辞：“别别别！您是帝师，教您儿子我可不配。”</p>

苏大人有气无力地躺在春凳上，跟儿媳妇说了掏心窝子的话：“帝……帝师也恨不得多活几年……”说完这句，大学士接连挥手：“快走！快走！我要回屋躺着！”</p>

小厮齐声答应，抬了老爷飞也似地离了东苑。</p>

柳溶月就见得了尚方宝剑的苏旭慢慢回身，满脸狞笑地望向自己。</p>

那日朔风横吹，那日乌云蔽月。</p>

风中云下，烛火飘摇。</p>

爆起的灯花儿映着苏旭森森白牙，寒芒一闪。</p>

他对她说：“来吧！念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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