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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帝二十六年。</p>

楚明彦又一次被宦官从宫里送回来,弱弱地躺在沈妩肩头。沈妩面色僵硬地命侍女前去准备皂荚水,将皂荚水喂到楚明彦嘴边。楚明彦却不愿意张开嘴,可怜巴巴地看着母亲。</p>

“长生乖,吃进去的丹药必须吐出来。”沈妩安抚他,怜惜却强硬地说,“快喝。”</p>

楚明彦勉力吞下皂荚水,立刻吐了个天翻地覆,将胃里的东西尽数呕吐出来。沈妩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被臂弯里颤抖的小小身体弄红了眼眶。楚明彦浑身发冷地躺在沈妩怀中,又被她灌进来一点热牛乳。</p>

楚明彦半敛着圆圆的眼睛,抗拒地咬着瓷碗边缘,不肯再进分毫。</p>

“阿娘,我肚子好难受。”楚明彦抓着她垂落的发丝,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想喝。”</p>

沈妩心急如焚,又无法对病恹恹的楚明彦说出半句重话,只好耐着性子哄道:“那些丹药里有水银和朱砂,长生要把牛乳喝完才不会中毒,才能长长久久地陪着阿娘。长生不要留阿娘一个人,好不好?”</p>

“那我明天可以不吃丹药了吗?”楚明彦乞求道。</p>

沈妩的眼泪滴落在楚明彦消瘦的脸颊上,哽咽着说:“等回到云中,长生就再也不用吃丹药了。”</p>

楚明彦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勉强又喝了几口热牛乳,说:“我会喝完的,阿娘不要伤心。”</p>

“对不起,”沈妩满是泪痕的脸贴在楚明彦的额头上,反反复复地道歉,“是阿娘拖累你。”</p>

庭院大门忽然被人推开,惊动满庭秋色。如火的枫叶飞舞,在夕阳下仿佛闪烁飘扬的火星。</p>

“窈娘。”</p>

沈妩不敢置信地抬头,透过一双泪眼看着咫尺之遥的人。</p>

风尘仆仆的将军卸去盔甲,他站在满地红枫中,看着相互依偎的妻儿,动容道:“我赢了,谶语破了。我来接你们回家。”</p>

楚敖从拥雪关一路打到雪线河边,北狄十三部支离破碎。然而再深,阕北的军队便后继无力,只好就此作罢。即便如此,盖世之功还是引得朝野哗然。</p>

云中楚氏手握重兵,与藩王同等待遇——无诏不得入帝都。楚敖是八百里加急从拥雪关赶来,只带了一百随从,以示绝无反心。</p>

在皇帝为沈妩母子精心打造的牢笼里,楚敖第一次抱起他期盼已久的长子。楚明彦未足月便降生,先天孱弱,又被迫为皇帝试药,愈发病骨支离。楚敖抱着他,像是抱着一只连呼吸都困难的小猫,稍一用力便会将他揉碎。</p>

沈妩在秋叶山居受到的监视与冷遇、楚明彦被迫充当皇帝试药的童子,一切的一切都让楚敖难以忍受。彻底点燃楚敖怒火的,是皇帝对楚家人返回云中事宜的再三推诿。</p>

灵帝二十六年末,除夕前夜,楚敖与陈邦联手毒杀灵帝。</p>

朝臣早就对灵帝服用长生不老药颇有微词,阉宦又仗着灵帝不问朝政为非作歹。故而灵帝之死虽然疑点重重,但陈邦仍旧成功地利用胞姐在后宫的势力,将灵帝的死因归咎在那群炼药的方士头上。</p>

进谗言的宦官、炼药的方士都被冠以损害龙体的罪名,继而变成楚敖的刀下鬼。</p>

陈邦年仅十二岁的外甥白詹继承大统,改年号为景泰。</p>

离开帝都那一天,沈妩在车鸾上回首遥望帝都巍峨的城墙。楚明彦被一袭白狐裘裹着,趴在她的膝头熟睡。楚敖抚平沈妩眉心的褶皱,紧紧地握住她的手。</p>

“都结束了。”楚敖安慰她。</p>

“先帝的谥号定下来了么?”沈妩魂不守舍地问。</p>

楚敖沉默片刻,说:“灵。”</p>

沈妩闭着眼睛深呼吸,重又睁开眼睛,痛苦地说:“所以,现在是景泰元年,灵帝仍然统治了大周二十六年。谶语没有破,历史的轨迹没有改变。”</p>

“你不该杀他。”沈妩有些崩溃。</p>

“可是他该死!”</p>

楚敖失控地低吼出声:“我每天都在悔恨,如果没有北征,你们就不用到帝都吃苦受罪,长生也不会被磋磨至此。多少将士死在草原上,阕北有多少新妇守寡、父母丧子、孩童丧父,就为了这样的君主,就为了这样的王朝?”</p>

“如果毁灭是它的宿命,那就让它毁灭。”</p>

——</p>

祥符十年。</p>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关于这句谶语的事。”楚明彦颤抖着手抚摸楚识夏的脸颊,苦笑着说,“父亲离世之前,将谶语完整的内容告诉了我。与你说的分毫不差:‘大周亡于祥符十三年’。”</p>

与鬼市主一样,在景泰二十年结束,今帝宣布改年号为“祥符”的那一刻开始,楚明彦便知道这句谶语正在应验。命运的手指拨动着每一个人生命的前进方向,将他们推向既定的结局。</p>

楚明彦每做一个决定,都忍不住在内心质问自己,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他究竟是逃离了命运的捉弄,还是朝着命运写好的结局狂奔而不自知?</p>

“所以,不是弄虚作假,也不是巧合。”</p>

楚识夏喉咙干涩,艰难地说,“滨州的瘟疫,也是母亲预见的。留下那封药方,将医书大批刊印散布,是有意为之,只为了滨州瘟疫到来的那一天,有人能够发现其中的秘密。”</p>

“是。”楚明彦点头。</p>

楚明彦的拇指摩挲着楚识夏的脸颊,眼底带着潮湿的泪意,“你的乳名是她取的,如今你的眼睛像她。我常常在想,你的梦境,是否就是母亲预见未来的另一种能力?”</p>

可是楚明彦不敢说,也不能说。这句谶语无疑会重创云中的军心,没有人愿意打一场必输的仗。他背负着这个沉重的秘密,踽踽独行多年,终于在此刻披露于年幼的妹妹眼前。</p>

“母亲究竟是什么人?”楚识夏发出最后的疑问。</p>

“我不知道。”</p>

楚明彦摇头,说:“父亲从不提起母亲的身世。‘沈妩’这个名字,属于一个兖州瘦马。但父亲初识母亲的时候,手下人带着母亲的画像打听到的‘沈妩’,简直是另一个人。”</p>

一个躯壳里,能容纳两个灵魂吗?</p>

作为瘦马活着的沈妩,轻浮、贪婪、美貌而胆怯。</p>

而楚敖见到的沈妩坚毅、冷静,聪慧远超常人。她所学颇杂、图谋甚大,怜悯弱小贫苦之辈。她独自一人从兖州流浪到帝都鬼市,在见证朝政腐朽后将希望寄托在云中楚氏身上,发动分裂北狄十三部的北征。</p>

其中的磨难、艰险,不足为外人道也。</p>

“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没有哭,而是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父亲说,母亲不是死了,她只是回家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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