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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叶山居。</p>
楚明彦坐在蔷薇花架下，伸手拨开一束垂落的花枝，看着翻墙进来的两个人。楚识夏和沉舟都是动作一滞，不约而同地把剑往背后藏。楚明彦被他们掩耳盗铃的动作逗笑，又气又无奈地摇头。</p>
“去哪了？”楚明彦问。</p>
“找尔丹。”楚识夏老老实实地回答。</p>
楚明彦动作顿住片刻，平淡地说：“他果然在使团当中。你把他杀了？”</p>
“没有。”楚识夏说。</p>
二人乖巧地在楚明彦对面坐下。沉舟闷葫芦似的从桌上摸糕点吃，腮帮子鼓鼓的。楚识夏不动声色地观察楚明彦细微的表情，见楚明彦安静地等着她解释，才松了一口气。</p>
“尔丹白白将使团断送在阕北，就是为了加剧云中和皇帝的矛盾。既然如此，我就干脆让这个矛盾更尖锐一些。”楚识夏说，“就让尔丹以为，云中在大周孤立无援，有心无力好了。”</p>
楚明彦不摇头也不点头，说：“你白天折了北狄使团的面子，陛下以为你意在阻挠和谈，现在是真的恼恨楚氏。朝野上下指望依靠这次和谈平步青云的人不在少数。云中楚氏现在是真的孤立无援。”</p>
“我知道。”</p>
楚识夏目光灼灼，说：“尔丹今天一直都在，他旁观全局，皇帝的表现他也看在眼里，云中楚氏如履薄冰，他也知道。但尔丹不知道的是，这一纸盟约的有效期限会很短。”</p>
白子澈一旦登基，这张脆弱的盟约立刻灰飞烟灭，云中楚氏会获得新帝的支持。尔丹欣赏并忌惮云中楚氏的能力，同时也藐视云中楚氏的愚忠。楚识夏对尔丹说的话、做的事，会加剧尔丹的错误判断。</p>
楚明彦沉默片刻，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么？”</p>
“我知道。”楚识夏毫不犹豫地回答。</p>
“弑君夺权一旦失手，你就是乱臣贼子，千百年后的史官都会指着你的脊梁骨唾骂。又或者，白子澈并不可靠，你押错了宝、信错了人，云中楚氏仍然会一败涂地，你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楚明彦直视妹妹明亮坚定的眼睛，像是被雕琢抛光过的晶石，光辉盈盈。</p>
“长乐，即便如此，你还是不退吗？”</p>
“我没有退路，”楚识夏一字一顿地说，“云中楚氏也没有。与其让命运的铡刀落在我们的脖子上，不如放手一搏，总好过眼睁睁地看着大厦倾倒、生灵涂炭。”</p>
“云中楚氏没有，你有。”楚明彦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跟着你师父一起走，带着沉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p>
“哥哥，你是要我当逃兵吗？”楚识夏怔怔地问。</p>
“这不是你的胆怯，而是我的私心。”</p>
楚明彦握住楚识夏的手，掌心柔软冰凉，执笔磨出的茧微微发硬，眼神不忍：“权力、战乱、人心猜忌如沼泽泥潭，一旦踏足便不可自拔。你已经陷进来了，再走就是痴人说梦。”</p>
“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楚识夏反过来按着他的手，生硬地说，“人活百年，终有一死。死在天涯海角是死，马革裹尸、死无全尸也是死。我宁愿明明白白地死，也不要得过且过地活。”</p>
楚明彦呆呆地注视楚识夏许久，忽然笑起来，笑容哀婉。他低着眼睛，睫毛渐渐湿润。楚识夏吃了一惊，担忧惶恐地伸手替他拭去眼泪。沉舟也愣住了，僵硬地坐在原地不该如何是好。</p>
“哥，对不起……”楚识夏慌乱地道歉。</p>
“不用说对不起。”楚明彦在她的手上拍了拍，说，“我只是突然觉得你很像母亲。”</p>
楚识夏觉得自己像是一尊石像，愣愣地任蔷薇花叶飘落在她的肩上。楚明彦鲜少与楚识夏谈论父母，像是刻意模糊这两个形象，以免楚识夏感伤。镇北王还偶尔出现在各大经典战役的讲述中，沈妩则彻彻底底地被时间掩盖了踪迹。</p>
“你说过我长得不像母亲。”楚识夏喃喃自语道。</p>
楚明彦兀自陷入漫长沉痛的回忆，迟缓地开口说：“父亲离世前，曾将我叫到病榻前。他告诉我，他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让母亲怀着我到帝都做人质。”</p>
据老镇北王所说，那是他与沈妩相识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北征势在必行，而朝中阉宦唯恐云中是借口北征，实则意图入帝都横扫阉祸，因而鼓动灵帝下了旨意。除镇北王妃与其腹中尚未出世的世子以外，云中再无分量足够的人质。</p>
而沈妩刚刚被诊出有身孕。</p>
这是老镇北王的第一个孩子。</p>
“母亲对父亲说，北征一役，将有无数将士埋骨沙场，甚至连父亲自己都有可能死在战场上。拥雪关一旦守不住，人人都要死，没有谁的命比谁更贵。如果她的死能够换取北征胜利，她宁愿自己是第一个为这场战争而死的人。”</p>
楚明彦出神道：“父亲气得摔门离去，但最终还是被母亲说服，亲手将她送上前往帝都的车鸾，换取了帝都对云中的信任和全力支持。”</p>
楚识夏默默地听着，想象那个纤弱女子是何模样，想象她的声音压过呼啸的风雪，想象那颗坚硬又滚烫的赤诚之心。</p>
兖州的沈妩只是一个以色侍人、身不由己的瘦马，从何预见四十年后滨州的瘟疫，从何预知大周的灭亡，又缘何一生都为这个王朝的兴衰奔走？</p>
分明身如蝼蚁，偏偏心有乾坤。</p>
楚识夏对她一无所知，甚至开始怀疑“沈妩”这个姓名的真假。</p>
“哥，”楚识夏迟疑地开口，“母亲究竟是什么人？”</p>
楚明彦猛地噤声，抬头看着楚识夏。</p>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劝我离开，好像从我出生那天起，你就下定决心要我远离云中。如果不是帝都派人来选人质，如果二哥一辈子守着拥雪关，也许我真的会如你所愿，浪迹天涯。”</p>
楚识夏察觉到楚明彦微妙的态度，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心中滋生，“祥符年间以前，云中局势一片大好，你却依然没有放弃让我离家的想法，也在暗中推进击破北狄的计划。你究竟在不安什么？”</p>
楚明彦逃避般地起身后退，摇着头说：“我没有不安，只是居安思危而已。夜很深了，你回去休息吧。”</p>
“你是不是也听过那句谶语？”楚识夏对着他的背影发问。</p>
楚明彦僵在原地，没有回头，强作镇定地反问：“什么谶语？”</p>
“大周亡于祥符十三年。”楚识夏眼底涌起酸楚的泪意，“你那么爱母亲，你都没有听她说过这句话吗？”</p>
一切忽然有了答案。</p>
楚明彦并非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性格，他坐镇云中纵横谋划多年，也并非认死理的酸腐书生，更不是标榜道德的伪君子。弑君这种骇人听闻的罪名，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反而不需要太大的决心。</p>
但楚明彦处处小心，反复思虑，仍然不敢让楚识夏置身这场风暴之中。</p>
像是他早就知道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p>
花叶吹拂。</p>
楚明彦的背影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不堪重负。楚识夏猛地扑过去扶住他，看见他低垂的面孔失血般苍白。</p>
“从你说起那个梦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楚明彦像是心痛难忍，虚弱地对楚识夏笑笑。</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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