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孛答儿白日受辱已经憋了一口气，楚识夏的出言不逊令他更加恼火。孛答儿刚要动手，却被尔丹按着肩膀摁回原地。尔丹不仅面色不改，还将刀收回鞘中，伸手邀请楚识夏进来坐。</p>
“云中楚氏和北狄为敌多年，打打杀杀，难道楚大小姐还没习惯么？”尔丹说，“来都来了，按中原人的待客之道，我是不是该请你喝杯茶？”</p>
“你不怕我杀了你？”楚识夏挑眉。</p>
“你现在敢杀我吗？”</p>
尔丹难掩开怀地笑起来，招手示意手下搬来一张新的桌子。楚识夏挥手示意沉舟去外面守着，尔丹也命众人退下。血腥味未散去的屋子里很快只有两个人，一盏灯。</p>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尔丹？”尔丹颇感兴趣地看着楚识夏，“我从未在中原露面。”</p>
“你猜。”楚识夏皮笑肉不笑道。</p>
楚识夏前世只见过尔丹几次，都是在战场上，二人隔着尸山血海遥遥相望。最后一次拥雪关兵败，是楚识夏第一次在那么近的距离上观察尔丹，一个英俊明朗的年轻人。</p>
尔丹心下立刻有了计较，他从未在中原露面，楚识夏却能轻而易举地认出他，要么云中的探子深入草原，要么北狄十三部中出了叛徒。楚识夏没有理会尔丹弯弯绕绕的肠子，随他揣测猜疑。</p>
“你今夜来，只是为了讨债么？”尔丹按下心中的疑虑，望着楚识夏。</p>
“那只是托辞。”楚识夏半真半假地说，“毕竟两国就要和谈了不是么，我总得见见促成这场传世佳话的大人物，长长见识。”</p>
“你拿我手下人的命给我做贺礼，这合适吗？”</p>
“你还要拿我哥的人头，我说什么了吗？”楚识夏歪着头看他，笑容冷血。</p>
尔丹按着太阳穴笑了起来，说：“楚大小姐，你最该恨的人不是我啊。”</p>
楚识夏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p>
“如果不是你们尊贵的皇帝，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云中楚氏和北狄的旧恨也罢，你和孛答儿的新仇也好，都可以一笔勾销。”尔丹嘲弄又怜悯地说，“可你不能，你不仅不能，还要对云中楚氏的死敌摆笑脸、敬美酒——说不定还要嫁出大周的公主或者你的姐妹，以示友好。”</p>
尔丹满意地看着楚识夏的脸色变了又变。</p>
“这都是因为你们的皇帝啊。”尔丹挑拨道，“如果今日你杀了我，和谈固然可以中止，但云中楚氏也要给我陪葬。我知道皇帝如今大权在握，最惧怕的人就是镇北王。你真的要为这样腐朽的王朝、昏聩的皇帝，葬送你的家族吗？”</p>
楚识夏盯着他火光闪烁的眼睛，突然笑出了声，说：“说话这么有文化的北狄人真少见。”</p>
尔丹并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她。</p>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楚识夏双臂交叠在桌面上，身体略微前倾凑近了尔丹一点。</p>
“打开拥雪关，放我进入中原腹地，直取帝都。”尔丹的声音中带着诱惑，“我保证云中楚氏始终控制阕北四州，北狄铁骑不伤阕北子民一分一毫。你的兄长依然是镇北王，你不用再流落在外充当人质。”</p>
楚识夏淡然微笑的表情未有丝毫变化。</p>
尔丹继续往下说：“像你们这样忠勇的臣子，如果在北狄，值得一切最好的奖赏，草场、奴隶、黄金，应有尽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猜忌、被羞辱、朝不保夕。”</p>
楚识夏长叹一口气。</p>
尔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意外。</p>
“您的话对我来说诱惑确实很大，”楚识夏的眼瞳中映着幽幽灯火，笑容无辜无害，“可惜我已经过了听睡前故事的年龄。否则我一定会为您鼓掌。”</p>
尔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p>
但尔丹坚持不懈地说：“楚识夏，我很欣赏你，欣赏你的兄长。我没有在开玩笑，只要你们愿意，云中楚氏很快就能摆脱眼下的境地，我们会是最好的盟友。”</p>
“北狄要与云中楚氏共治天下？”楚识夏把他的野心说得更加露骨。</p>
“有何不可呢？”</p>
尔丹站起身来，展开双臂，仿佛身后不是黑暗的驿馆，而是大江大河、山川百岳。楚识夏静静地坐在原地，隔着一张桌子注视尔丹因为兴奋而涨红的面孔。</p>
“我们北狄人骑最烈的马、提最快的刀、拉最重的弓，却要守着贫瘠的草原，逐水草而居。每逢大雪大旱，饿死的牛羊与人口不计其数。我们为了一口粮食，你杀我、我杀你，把敌人的尸骨埋在草原下，等待来年长出茂盛的草；我们烧光敌人的帐篷，抢走敌人的女人，强迫她们生下仇人的孩子。再过几十年，天灾饥荒的时候，谁知道杀死的人是不是自己的血亲？”</p>
尔丹越说越激愤，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他话语中血淋淋的仇恨与不甘喷薄欲出，像是一把篝火，几乎要点燃帝都寂静寒冷的夜晚。</p>
“中原人不过就是生在富饶的土地，可他们自私、贪婪、狡诈，根本就不配占据这里。就像你效忠的皇帝，不过是生而为皇家血脉，你才不得不服从他。而他根本不配称帝，不配得到云中楚氏的忠诚。”</p>
尔丹对楚识夏举起一杯酒，郑重而疯狂道：“我们这样的人，才应该是天下的主人。”</p>
楚识夏凝视尔丹的邀请片刻，愉悦地笑起来，拎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p>
“你有句话说的很对，他确实不配做大周的皇帝。”</p>
尔丹面色稍霁。</p>
但下一刻，楚识夏抬手将酒浇在地上。</p>
“但你也不会是天下的主人。”</p>
楚识夏扔开酒杯，站起身和尔丹平视。楚识夏握着剑，却没有出鞘，她从未如此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位两世的宿敌，像是面对一局胶着的棋局、一个可敬的对手，而非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p>
“尔丹可汗，你为你的臣民开疆拓土，我要替我的百姓镇守河山。我们之间也许有阴谋、有血仇，但绝没有误会，也不需要理解。”</p>
桌上莹莹的灯火像是楚河汉界，瀑溅的光芒在将黑暗割裂开来。一身黑衣的楚识夏像是水墨画上笔直修长的墨竹，挺拔、坚韧、不可摧折。</p>
“来日战场相见，再与我分说这天下的归属吧。”</p>
楚识夏转身离去，徒留怔然的尔丹和一豆灯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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