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拾颓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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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便如此并坐无言了一阵。随着一阵乱哄哄的吵闹声，轿子忽地猛烈一歪，桃良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攥着帕子的手，欲将水伶春拉住，谁知对方竟也是一样的动作。目光交织间，那双淡漠的眸子泛起了一丝生机，它将她脸上和心里的冰层一寸一寸融化，直至被覆盖上水伶春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软。

桃良听见外头轿夫小声咒骂了一句，继而提高声音对里面道：“四太太，二少奶奶，这轿子又坏了！得劳您二位下来走一段路。”

其实自两三年前，金陵的人们出行就已不大用轿子，黄包车和洋汽车才是最时兴的。陈家这顶轿自先老太爷那辈传下来。据说是太后皇帝倒台后，嗜赌如命金陵的庆王爷也跟着落魄，眼瞧着自己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家中早已因还赌债而穷徒四壁，连置办后事的钱也不剩。最后才将这顶轿子连同四个金铃铛抵给陈家先老太爷，换了两匹绸缎制寿衣。

古往今来男人彰显身份都离不开财和色，无非香车美女二者。因而陈老爷其实是乐意让自己的美妾乘着沾着皇恩余泽的轿子出去转转的，尽管实际上这轿已请人修了又修。

水伶春和桃良下了轿，今日街上的人熙熙攘攘，见有人从轿子下来，纷纷侧目。有那么些隐约能听见几个字眼且并不友善的交头接耳，并着充满了窥探欲的眼神，如密集的雨点似得铺天盖飞过来。水伶春只那么一瞥，就察觉到了桃良的不自在，于是挺直脊背，上前一步走在桃良前面，向身后伸出一只手示意桃良牵着。水伶春手心的温热在桃良的掌心漫开，桃良的心中便有了些底气。

陈家绸缎庄子足有三层，上至悬着的门匾，下至地上的门槛，皆用的是上好印度紫檀木。店里的伙计见邹管家带了二位女眷来，纷纷停下手里的活看过来。管事的伙计瞧着约莫四十出头，是个皮肤黝黑眼神精明的汉子，邹管家称其刘师傅。

这位刘师傅笑吟吟地上前向桃良和水伶春打过招呼，又道：“四太太和二少奶奶今日可来巧了，才一刻钟前才有些蜀地新进回来的雨丝锦，刚刚让伙计们放到二楼去，二位快去挑罢。”

从高处垂下来五颜六色的各式绸子和制好的成衣，被灯一照泛起一层浮光。缎子便汇成了一条流光溢彩的河，直向桃良的脚边淌来。桃良和水伶春在二楼漫无目的地走，“帕子挂破了。”水伶春忽地说。

“什么？”桃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侧头疑惑地瞧着她。见水伶春拿起那条方才因急忙去扶她而不见的手帕，桃良才想起这码事，瞬间眉弯如月，莞尔道：“不妨事，你没摔着就好。”

水伶春微微颔首：“我那儿有几条新的鲛绡帕子，只是没绣图样有些素，便一直搁着。你闲了去我院里坐时顺便拿些去。”

桃良原以为水伶春先前态度冷淡，是因前些日子她娘舅来闹这事传到了水伶春那里，使她看不起自己，便不愿同自己往来。毕竟深宅之中的感情总是这般，今天你同我好，明儿又我同她好，说来说去总是因利才相处。幸而是她多心了。桃良自是眼睛一亮粲然回道：“我绣花样还算可以，我能给你绣些你喜欢的图样，你留着换着用。”

二人边走边闲聊了些旁的，桃良脚步在一件青莲色雨丝锦制成的旗袍前停住。“你喜欢这身？不如取下来试试？”水伶春问。

“不是，”桃良摇摇头，伸手摸了摸那件成衣，绸缎光滑而微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不知怎得，我觉得这件衣服格外适合你。”虽说水伶春平日在府上穿着尽是鲜艳的颜色，但桃良有很多次都会猛然产生一种的想法：这些颜色于她而言却像是被人强加上去的包装盒子，并不是她真正的颜色。

水伶春也是一怔，她自己确是喜欢青莲色，但已有多年没穿过这种素净的衣裳了。一种微妙的、从内心最深处涌起的情绪促使她将那件旗袍取下来。

在试衣间外等了许久后，桃良忍不住到门口问：“用我帮你吗？”里面依旧是悄无声息，过了一阵后，水伶春的声音才传来：“进来吧。”

试衣间内空间格外狭窄，桃良注意到水伶春衣襟前一颗扣子未系好，便离她更近些，上前欲帮她系上。谁知不经意间，她瞥见水伶春的衣内：白皙的胸脯上竟有一片狰狞疤痕，像是被人用烟斗烫伤后结成的，桃良不由得猛然瞳孔紧缩。

而对方也注意到桃良的目光，身子向后闪躲了一步。二人霎时无言，这片方寸的空间内仅存呼吸声和心跳声。良久，水伶春才幽幽道：“无论人前多么骄矜显贵，都不过去别人手里的物件似得玩意儿罢了。我知道你一直……”她顿了顿，“可我和任何人都没有什么不同，一样微末轻贱。”

桃良已然猜到些什么，斩钉截铁地说“不，”她注视着水伶春的眼睛，眸子里再无在旁人面前的恭顺怯懦，取而代之的是笃定：“你和她们不一样，你只是你自己。我认识的你也并不是那个所谓的‘四太太’，而只是水伶春。”

水伶春凝视着她的眼睛，她见惯了这个家里许多人的眼睛，眼神有贪婪的、有虚伪的，也有阿谀奉承的，却从未有人用这样纯澈得有些孩子气的眼神看着自己过。她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这样的眼神下慢慢消融瓦解，以至于眼眶不禁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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