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别意与之谁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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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立刻回答我。</p>

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开口：“是，梅若棠跟我是莫逆之交。”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但饱含感情，“她曾经是我的房东，没有她，我挨不过伦敦那个寒冷的冬天，没有她，我挨不到毕业，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女子，如她般天才、坚强、豁达，而充满宿命的悲哀。她是一个奇女子。”他淡淡地道，“她葬在伦敦郊外的公墓，死于胃癌，跟我如今的病症一模一样。”</p>

他看着我，一如以往般和蔼平静：“君子一诺千金，我受她临终所托来照顾你，一晃将近十年，她内疚未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不允许我吐露实情，如今，我朝不保夕，说不说已经没有多大分别。”他略带遗憾地道，“桑筱，你承袭了你妈妈的绘画天分，虽没有她那样登峰造极，但从另一方面看，不免也是一种财富。</p>

“天分，与代价同行。”</p>

杂志社的工作，永远忙碌不堪。老总越来越会享受生活，下属也只能越来越鞠躬尽瘁。</p>

于是，我整天奔波，风尘仆仆。</p>

龙斐陌曾经试探过我，如果不想这么辛苦，愿不愿意跳槽去龙氏报业。</p>

我婉拒。</p>

龙氏旗下报业以商业领域为主，向来不是我所长。</p>

龙斐陌也就那么一问，似乎并无意勉强我。</p>

我一介世俗凡人，最擅长的是漫无边际天马行空的白日梦，唯一可取的是，一旦认准了，我就会全心全意努力去实现。</p>

前一段时间，我跟晓慧姐在策划一个连载，得到老总的大力支持。我们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去联系采访街头修鞋的、摆馄饨摊的、卖报纸的、做早点的??</p>

我相信，滚滚红尘里这些小人物的故事，一定会得到广大读者的极大共鸣。</p>

而这样的人生，即便再平凡，都是充实丰盈的。</p>

我们给连载取了个接地气的名字：钢镚里讨生活的小人物。</p>

事实果然不出我的所料，连载一经推出，我们杂志的销量几乎是一夜间就突然飙升。</p>

老总喜不自胜，乐得简直合不拢嘴。</p>

我跟晓慧姐面面相觑，心里自然是欢喜的。</p>

那阵子，我的头发杂乱，鞋跟磨破，衣服褶皱，但乐此不疲。</p>

并且某一天，我居然在龙斐陌的公文包里看到登着其中一期连载的杂志。那次我去采访修鞋师傅，他是个乐天派，一边“嗞嗞嗞”在机器上纳鞋底一边告诉我儿子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他很自豪，因为“是老爸日积月累给的灵感”。</p>

我当然很诧异，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自己买的？”</p>

他泰然自若地道：“商业伙伴送的。”</p>

我狐疑：“怎么不送你们龙氏的杂志？”哪家商业伙伴这么缺心眼儿给大客户添堵？</p>

他白了我一眼，带有几分悻悻地道：“送就送了，你管得着？”</p>

我不敢。</p>

只是转念一想，我眨了眨眼：“龙先生，记得让你商业伙伴下次务必要多送点儿，最好所有客户都一一送到。”</p>

销量越好，我的提成奖金就越高。</p>

他正喝着的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p>

我神色自若地走开。</p>

不管怎么样，我们是越来越像一对俗世中的平凡夫妻了。</p>

有空的时候，他按时接送我上下班。</p>

偶尔，我们也会去听听音乐会，看看画展，做所有寻常夫妻都会做的生活琐事。</p>

这会儿，刚坐上他的车，龙斐陌就从后视镜里看我：“今天周末，去哪儿？”我想了想：“欧洲城堡。”他微笑了一下：“好。”</p>

我看了看他，最近一个月，他说“好”的次数比我认识他将近两年来的都多。我从来都没想过，龙斐陌也会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p>

眼前这个好说话的人又开始问我：“见过方安航了？”我点了点头。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桑筱，有时候真相比想象中残酷。”</p>

我低眉不答。</p>

他就此不再开口。</p>

我们在那栋别墅里待了整整一天，聊聊天谈谈地，闲来无聊还跑去花园里一同锄草，他不知哪来搞了台锄草机，指挥我坐在上头，到处开着玩儿，临到末了，还撒了我一身碎草叶子，我奋起还击，两人追来打去，闹得不亦乐乎。</p>

原来他也有童心未泯的时候。</p>

坐在曾经百般幻想过的小花园里，我四处打量着。花园的中央，立着一弯雕像喷泉，一个鬈发的外国小男孩调皮地抱着一个水罐，水从其中变成一泉三叠。月光如洗，竹篁掩映，几棵圆头圆脑的树旁边，间杂着那片摇曳的薰衣草。</p>

微风拂面，花香依依，我不禁微喟：“龙斐陌，你是什么时候买的这栋房子？”</p>

他原本惬意地斜倚在其中一棵圆头圆脑的树下，一听这话，迅即转过脸来看我，眼神锐利地道：“什么？”</p>

我又重复了一遍。</p>

他轻咳了一声，伸长腿站起身来，言简意赅地道：“偶然看到了，碰巧也不讨厌，就买了。”他居高临下地瞅着我，然后伸出手来拉我起身，“就像我偶然看到你，”他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碰巧也不讨厌，就娶了。”</p>

我白他一眼。什么话到他嘴里，都这么别扭。</p>

每次有心想试探他，总被他不露痕迹地挡回来。</p>

什么叫不讨厌？</p>

他这样的人，才最讨厌。</p>

晚饭时分，站在厨房里，我打开塞得满满的冰箱，回身看了看坐在桌旁低头随意浏览报纸笃笃定定等吃晚饭的他，随口问：“吃什么？”想不到我们也会有如普通夫妻般考虑衣食住行过着琐碎生活的一天。</p>

而且我这个人，一旦心里没底就会手心猛出汗。</p>

他看了我一眼：“唔？”他抬抬眉，不答反问，“你想吃什么？”</p>

我手心汗津津地说：“??嗯??什么都行。”我是口头革命派，只尚品尝，其他不通。半晌之后，我再问，“你要吃什么？”</p>

他又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问：“你能做什么？”</p>

我语塞，半天之后，抽了抽鼻子，讷讷地道：“满蛋全席。”</p>

这是我跟乔楦的极限。</p>

他唇边隐着一抹略带揶揄的笑，慢条斯理地折起报纸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我警惕地看着他，条件反射般后退，他伸过长臂，轻而易举地攫住我，将我拎到他面前：“现在的我，比较想吃??”他俯下头，鼻尖几乎触到我的，他几乎是一本正经地道，“你这个笨蛋。”</p>

他的唇自然而然就抵了上来。</p>

我偏过头，大为羞窘。到底我跟他接受的教育背景有异，明明知道他开玩笑的成分居多，却仍不习惯这样放肆的亲密。</p>

这个龙斐陌，真是人不可貌相。</p>

我蹑手蹑脚地起身，下床。</p>

窗外树影横斜，空气中隐隐流动着淡淡的花香。我回身看龙斐陌，他呼吸轻浅，仍在侧身安睡。很少看到他如此毫无戒备的安详模样。</p>

我若有所思了一会儿，下楼倒水喝。</p>

片刻之后，我走进花园。我随意地到处看，直到听到有人摁大门门铃的声音。这么晚了，会是谁？</p>

我略带疑惑地打开大门，秦衫的脸一点一点显露出来。她看着我，眼底浓浓的讶异一瞬即逝：“你？”我点了点头：“你好。”她朝里面看了看，并不掩饰表情和语气的冷淡：“总裁在吗？他手机一天都关机。”</p>

我踌躇了片刻：“他在睡觉。”我看了看她，“要不要??”</p>

她已经转身：“不必。”</p>

我耸耸肩，不勉强，准备回身关门。我从不打算管她跟龙斐陌之间的任何事。</p>

我自己亦并非白纸一张，又何来资格过问？</p>

她走了几步，却又转过身来，眼中有毫不掩饰的轻视：“俞桑筱，这样交易来的婚姻，能让你幸福吗？”</p>

我一愕，看着她充满敌意的眼神，微微一哂，随即回答：“幸福与否，甘苦自知，外人又怎会清楚？”</p>

“论在俞家的地位，论学历，论品貌，你哪点比得上俞桑瞳？就算不跟她比，你总也得有自知之明，”她冷笑，“一时的迷恋和新鲜不代表长久，你以为自己会一直幸福下去？凭什么？”</p>

我深吸一口气。自我跟龙斐陌成婚以来，她对我的态度由客套转为疏淡，婚宴上当伴娘时她就不曾给过我好脸色。我不在意不代表我不计较，就凭着龙太太这一头衔，现在的我，完全有理由把这个架子摆得像模像样应当应分：“就凭这一时的迷恋和新鲜，胜过相处好多年，”我看着她，淡淡地道，“不迷恋，不新鲜。”</p>

她脸色一变：“俞桑筱，话不要说得太满！”</p>

我浅浅一笑：“我就这样的个性，浅薄、势利、虚荣、报喜不报忧。”我垂眸，“五十年后你若是有缘来恭贺我们金婚，我还是这句话。”</p>

她不再理我，干脆掉头就走。</p>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p>

刚走过花园的拐角处，就迎面撞上龙斐陌略带愠怒的神色：“你上哪儿去了？”我直言相告：“秦衫来找你。”他“哦”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p>

告知义务既然尽到，我转过他身旁，准备回房。</p>

他拦住我，有点不悦地道：“桑筱。”</p>

我比他更不悦地哼了一声，拨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p>

刚走几步，他长手长脚地从后面拉住我，轻轻一笑：“你放心，只要你还是龙太太一天，即便我金屋藏娇，也不会让任何一个女人有机会跑到你面前耀武扬威要求公道。”</p>

冷笑话很有趣吗？我又是一声暗哼。要求公道倒的确没有，耀武扬威的气我还真没少受。</p>

比如之前的桑瞳，再比如刚才的秦衫。</p>

招蜂引蝶的讨厌鬼！</p>

我埋头正待向前，却被他的一番话成功阻断去路：“今天，是龙氏报业集团总经理履任的日子。”他微微一笑，“你知道的桑筱，俞桑瞳必不乐见我的出席。”</p>

我没有回答。前阵子住院的爷爷大动干戈，以病危的借口把我叫过去，当着众多医生护士的面，不顾友铂的劝阻，把我痛斥一顿，骂我狼子野心，胳膊肘向外拐，忘恩负义，连自己父亲也见死不救。骂到后来，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口不择言：“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不该让澄邦把你抱回来！”</p>

他是长辈，他的话，我恭听，绝不谨记。</p>

我没有义务为他人的错误承担责任。</p>

我看向他：“谢谢你。”</p>

龙斐陌将手插入袋中，看向月色，他微微挑眉，中肯地道：“她比令兄俞友铂跟你都要聪明，能屈能伸。”</p>

我默然。她永远是俞家最聪明最现实的人。</p>

我没有想到会又一次看见何言青。</p>

周末，我跟龙斐陌还有龙斐阁坐在客厅里，电视机开着，我们都没有看。我在改稿，龙斐阁在钻研棋谱，龙斐陌在看英文杂志。</p>

自从得知桑枚和龙斐阁的关系后，我保持沉默。她已经不是那个从小跟在我后面跑来跑去的跟屁虫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p>

我只是奇怪，若小叔小婶他们不知情，我也无话可说，若知情但默许，未免要让我刮目相看。</p>

这个世道，向来够现实。</p>

只是或许，也会有人将理想进行到底。</p>

我一边整理着手中的稿子，一边看了一眼电视机里那个明显皮肤黑了很多，也瘦了一些，在藏族儿童的簇拥下扬起灿烂笑脸的人。本城的记者正在对他进行追访。换了一个环境，他看上去朝气蓬勃了很多。</p>

藏民的热情，高原反应，当地生活的种种艰辛和行医中遇到的趣事，都被他娓娓道来，他向来口才不错，简便利落。</p>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最后，那个活泼的小记者对他锲而不舍地问：“何医生，听说你为了援藏，连订婚仪式都推迟了，是吗？”</p>

他没有回答，付之一笑。我从未见过的那种淡淡的、淡至极致的微笑。</p>

我拿起遥控器，正准备换台，又听到那个快人快语的小记者开口：“何医生，你这辈子最希望做的事是什么？”</p>

我转身走向客厅门口，听到背后那个声音沉寂了片刻才响起：“希望能有一天，回到枫楼再打一次石榴。”</p>

我看向不动声色低头看杂志的龙斐陌：“我出去走一下。”</p>

夜空幽远，月华如洗，清风微凉，虫鸣缠绵，我闭目冥想。枫楼？早在我毕业那年，就已经拆掉，那棵石榴树，也早已不知去向。</p>

黄昏院落，栖栖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p>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不冷吗？”他走过来，执住我的手，“欣赏月色又不在这一时。”</p>

他的手微凉。</p>

他仿佛什么都知道。</p>

我同样没有想到，会遇到她。</p>

她站在一个狭窄的超市里，手里牵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小男孩，向我打招呼：“你好。”</p>

我有点勉强地回道：“你好。”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才算合适。</p>

她弯腰，对那个盯着我看的男孩子道：“怀帆，叫姐姐。”那个男孩子，有着俞家人特有的长睫毛和略略深陷的眼窝，他仍然盯着我，突然间就笑了：“姐姐好。”面对着这样一张灿烂的笑脸，我只能微笑：“你好。”她扬起下巴，指向那个角落：“能不能去坐坐？”</p>

她先是看向不远处跑来跑去的儿子，随后转向我，她迟疑了一下：“能不能叫你??”</p>

我淡淡地道：“随便。”从知道有这个人存在至今，少说已经有十年。我打量着她，说实话父亲有过很多众人心照不宣的风流韵事，唯一跟他最久而且生下一个儿子的，就只有她。连爷爷奶奶都知道她的存在，还因为暗地里去探视这个孙子被母亲发现。母亲大发雷霆，闹得不可开交。</p>

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但每见她一次，我都要替她可惜。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眉清目秀，气质清雅，谈吐似乎也不俗，却在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一待十数年。</p>

她发觉我的注视，竟然现出一丝丝窘迫：“桑筱，我??”她深吸了一口气，“你爸爸??”</p>

我低眉。</p>

她停下来，过了很久，低低地道：“对不起，我知道你看不起我。”</p>

我没有吭声。</p>

又过了很久，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没关系。”她看向不远处，自言自语，“早就已经没关系了。”她的眼神有点迷茫无措。我看着那个朝我们挥手欢快地笑着的孩子，突然间就有些不忍：“你??”</p>

“去澳洲。”她轻轻地道，“今天。”她看向我，“桑筱，你爸爸??”她迟疑了很长时间之后，“没有你想象??”</p>

她低下头去：“他说过，你越长越像??我们都??”又是一阵沉默，她仿佛斟酌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般地道，“桑筱，你爸爸??”</p>

我看着眼前来来去去的人，淡淡地道：“从前有个人去拜佛，到得庙里，发现早有一个人跪在蒲团上，装束和佛龛上的观世音一模一样，他想了想，转身离去，就此不再踏入。”</p>

她默然，直到那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妈妈，妈妈，时间快到了！”</p>

我目送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渐行渐远。这样安排这对母子，父亲算尽力。</p>

他获刑六年，我亦已尽力。</p>

人不可以太贪心。</p>

求人不如求己。</p>

我兜里的电话响了，我看了看，微笑着接起来：“喂。”</p>

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充满磁性而悦耳地问：“桑筱，在外面？”</p>

我眉梢微挑：“是啊，有事？”</p>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桑筱，回去整理一下东西，我们尽快出发。”</p>

我愣了愣：“出发？”去哪儿？</p>

他微笑着：“是，出发，”他顿了顿，“桑筱，我们去英国。”他的声音，温暖而和煦，“我的承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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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