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别意与之谁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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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你在怕什么？”</p>

喧嚣的杂志社，纷乱的书堆前，我忙得刚喘了一口气坐下来，这句话又再度在脑海中浮现。</p>

我从抽屉里寻出一支铅笔，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对面的阿菲画素描，在心里自嘲，俞桑筱，你终究是个懦弱的胆小鬼。</p>

我想起龙斐陌说这句话时的满脸阴霾。</p>

说完，他绝尘而去，丢下我。</p>

第二次。</p>

我居然记得这么清楚。</p>

我从未有任何一个时候如此刻这般害怕。</p>

怕自己一点一点，慢慢沉沦。</p>

阿菲等不及地伸过头来看，大叫道：“俞桑筱你个笨蛋，我明明刚做的离子烫，干吗又画成一堆杂草？！”自从她看上街那头友社的镇社之宝帅哥柳炜后，就开始拼命折腾衣服折腾头发。人家口味跟刘德华一致，不好她这款，向来率性的她也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装淑女。</p>

前两天她还恶狠狠磨刀霍霍地道：“呸——等我到手，看我怎么收拾他！”一转眼，还不是女为悦己者容。</p>

我把素描递过去，拍拍她的脸：“留作纪念吧。”</p>

见一次少一次。</p>

一直没有露面的斐阁打电话给我，一如既往的开朗阳光：“桑筱，好久不见！”</p>

我正在超市里大包小包地买东西，嘈杂声中一面努力辨听一面回应。心中想，当年的阴霾对他似乎并无太大影响，或者，其兄功不可没。不管怎么说，龙斐陌对这个唯一的弟弟，还是非常称职的。再则，龙斐阁就一贪玩爱闹的普通学生，跟眼前的这团混乱应该扯不上任何关系。</p>

于是，我单刀直入倚老卖老地问：“找我什么事？”</p>

俗话说，一日为那个什么，终身为那个什么什么。</p>

他也爽快地道：“桑筱，今天我过生日，你没忘吧？”我“哦”了一声，他怪叫，“你都没有什么表示吗？”</p>

我费力地拎着一大瓶乔楦指定品牌的洗衣液，翻了翻白眼：“我很穷，而且没空。”对他这个贵公子而言，绝对属于赤贫一族。</p>

再说了，去年去参加他的生日宴，结果变成了我跟龙斐陌纠缠不清的开始。</p>

直到现在，我还在尝着那份苦果。</p>

后来，龙斐阁曾经向我草草致歉：“桑筱，那天我喝得有点醉，把我哥房间当客房告诉你了，没事吧？”他的眼中带着浓浓的疑问和探询。</p>

他一点儿都不笨。</p>

只有我是笨蛋。</p>

龙斐阁不理会我的托辞，反应极快地道：“桑筱，还记不记得上次你下棋输了，答应过要满足我一个要求的，什么都可以。”他加重语气，“你可是做过我老师的，不能骗我！”我再翻眼，他可真敢说，还不是怕他想不开故意输给他。他叹了一口气，“而且桑筱，好长时间不见了，我可真想你。”</p>

这么肉麻的话也说得出来。明知他作秀的成分占了绝大多数，我仍旧浑身鸡皮疙瘩一阵阵往外冒。</p>

不过转念一想，我还是应了一声：“好。”</p>

我迟早要回龙家一趟。</p>

了断也好，纠缠也好。</p>

该来的，总会来。</p>

不该躲的，怎么也躲不掉。</p>

这就是我的宿命。</p>

在龙家的生日宴现场看到龙斐陌我一点儿都不意外。这原本就是人家的地盘。</p>

我低头，心里一阵淡淡的落寞。对他，我永远心态复杂。</p>

秦衫装扮得体，落落大方地到处张罗，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我看着她，心头泛起淡淡的酸意，但不妨碍我对她的欣赏。</p>

她实在出众。</p>

龙斐陌没有眼光。</p>

我转过眼去。他的眼光恰巧纠缠上我的，竟然微微一愕。</p>

我微微一笑，看来，龙斐阁又自作聪明了。</p>

我们之间，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p>

我再转眼，却看到一个意外。</p>

一个绝不该在此刻出现，绝不该亲密地跟龙斐阁窃窃私语作旁若无人状的人——居然是我很久没见的堂妹俞桑枚。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跟龙斐阁念同一所大学的同一级。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错过了什么，或是忽略了什么？</p>

我心中一凛，看向龙斐陌，他正在看我，朝我了然地挑了挑眉，眼光依然犀利，带着微微的嘲弄，还有些我不懂的、深深的探究。</p>

永远选择在错误时节出现的关大律师从左边角落里阴魂不散地蹿了出来，笑眯眯地道：“桑筱。”</p>

我没有感染到他的好心情，淡淡地道：“怎么，你们事务所要关门了吗，这么清闲？”他怪叫：“俞桑筱，你可以批评我这个人，但不能批评我神圣的事业，什么叫大律师？你见过大律师们是天天忙得跳脚应付那些芝麻绿豆的琐碎案件的吗？”</p>

我闷声，终于还是有些歉疚地道：“对不起。”我只是在迁怒。</p>

他仿佛也觉察出这点，仔细观察了我一下：“怎么，桑筱，上次的事还没撂开手啊，龙老大又惹你不开心了？还是最近又出现了什么新情况？”我苦笑。惹？太高估我了。</p>

他是那种只要远远看着，袖手旁观，就可以让我陷入无边困境的人。</p>

关牧撇嘴：“奇怪，我就奇怪，没结婚前，龙老大虽然脾气古怪了点，你虽然也忒刻薄了点，但都还算正常，怎么现在你们两人到了一块儿，负负不但没得正，还变成负的N次方了？”</p>

我的反应是直接走开。</p>

我终于还是沉不住气，觑了个空，把桑枚抓了过来：“你怎么会来这儿？”尽管有了隔阂，但毕竟是血缘之亲，我做不到袖手旁观。</p>

她居然脸上微泛红晕：“今天是斐阁生日啊。”她跟以往一样娇滴滴地摇着我的手撒娇，“二姐，好久没看到你了，好想你哦。”</p>

我不理会她的过分殷勤：“你跟他很熟吗？”我盯着她。她大发娇嗔，跺了跺脚：“二姐！”</p>

我闭了闭眼。俞家净出傻女人，前赴后继地往陷阱里跳。</p>

看她跟龙斐阁卿卿我我的模样就知道两人交往不是一天两天了。</p>

我面无表情地道：“家里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你不知道吗？”</p>

天天债主临门，日日银行逼债，再加上龙氏暗中施加的压力，且不说父亲和俞桑瞳急得跳脚，听说叔叔也日夜在外奔波，她怎么可能一点儿风声都听不到？</p>

桑枚跟我不一样，她从小是爷爷奶奶乃至全家的掌上明珠，尽管单纯，但绝对不蠢。</p>

我不相信她会比我还冷血。</p>

她还是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瞅着我，有些懵懂地道：“家里？家里挺好的啊，啊对了，就是爷爷奶奶最近身体不太好呢，”她偏过头去想了想，还是有点漫不经心地道，“爸爸妈妈讲了，家里什么事都不用我管，再说，我已经满二十岁了，下半年他们要送我出国留学，有妈妈陪着我。”</p>

我默然。</p>

曾经的俞家三姐妹，俞桑瞳在外冲锋陷阵，俞桑筱被整个家族算计，唯独俞桑枚她天生好命，宛如城堡里受宠的公主，被保护得完好无缺，可以什么都不理会，自在逍遥地过日子。</p>

我突然有些疲乏，话到嘴边又咽下，朝她挥了挥手，语气有点冷淡地道：“玩得开心点。”</p>

是我枉做小人。</p>

我悄悄上楼，在曾经住过的那间房前踟蹰良久，还是打开门走了进去。</p>

一室寂然。</p>

还是当初我走时候的模样，干净整洁，纤尘不染，想是柏嫂的功劳，这个安分的老实人极其勤快，如机器人般整天劳苦不辍，怪不得龙斐陌不顾她的推托，三番两次给她涨工资。</p>

我定了定神，想起此番的目的，走过去打开橱柜，准备寻找。</p>

我愣住了。</p>

我没想到，外表看上去一派完好的橱柜，内里竟然如此狼藉。</p>

一直以来，陈设在柜子里林林总总的那些衣服，从大衣，到毛衣，再到丝质睡衣，我几乎都没有穿过。那种昂贵且需要精心呵护的东西，不适合我这根杂草。</p>

现在的它们，全部一丝一缕，支离破碎。不难想象当初破坏它们的那个人的愤怒。</p>

我震惊之余，不免愤懑。念大学的时候，在系里统一的安排下，我到贫困地区的小学教过三个月书，亲眼见过他们生活的艰辛。</p>

实在是暴殄天物。</p>

我低下头，拨开那堆已经算不得衣服的破布。</p>

记忆中应该就在这个位置。</p>

突然，身后一个声音淡淡地响起：“是不是在找这个？”</p>

他斜倚在门上，月光在他身后镀上一层柔柔的光晕。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缓缓举起一个盒子。</p>

是安姨留给我的那个盒子，我走得匆忙，遗忘在了这里。</p>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良久之后：“是找这个盒子，还是找??”他的另一只手抬起，摊开掌心，一对晶莹剔透的水晶泰迪熊赫然在目。</p>

我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p>

他轻轻一笑：“俞桑筱，你真愚蠢。”他的掌心突然一偏，那对小熊狠狠摔到地上。他一步一步走近我，“我给了你无数的机会，可你还是自投罗网。”</p>

“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儿？”</p>

我看着那对被摔得满地碎片的小熊无动于衷。</p>

在我心中，它们早已支离破碎。</p>

他微微倾身，弯腰平视我：“为什么？”他突然间伸出手，拂过我的唇，“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出现，让我看见？为什么偏偏不肯为我低哪怕一次头？为什么要不顾一切选择逃脱？”他加重力道，他的声音几乎带着一丝丝的痛楚和挫败，“在你没有如我在乎你般在乎我之前，俞桑筱，我如何能放过你？”</p>

我看着他，他的力道几乎要让我窒息，但是，我不害怕。</p>

这一刻，即便谎言，我也相信。</p>

反正我早已一无所有。</p>

我并不害怕所谓的失去。</p>

未曾拥有，又何来失去？</p>

那么，哪怕是海市蜃楼的虚幻，也暂且由我迷乱一时。</p>

很多人认为，我是俞氏的叛徒，嫁了人之后，听任老公来算计自己的娘家。</p>

更多的人认为，我是俞氏拱手让出的一枚棋子，却被人弃如敝帚，徒增笑柄。</p>

那又如何？</p>

我俞桑筱从来不惧他人眼光。</p>

讥讽，嘲笑，白眼，辱骂，我见得多了。</p>

于凤艇被砸骨折，我受到母亲怀疑，在客厅里整整跪了三天三夜，我也未曾掉过一滴眼泪。</p>

我曾经以为我的心坚硬如铁。</p>

但现在??</p>

我实在是太累了。</p>

“龙斐陌，”我挣脱开他，轻轻地道，“好吧。我告诉你，当初我去查你，我要离婚，包括我逃得远远的，所有的一切，不为别的。世俗的一切，我都不在乎。只不过??”我低头，尽力忽略心底的那份酸涩，清清楚楚地道，“因为??因为我自私懦弱，在你面前，我突然间害怕了，龙斐陌，我不要沉沦。”</p>

我害怕承受伤痛。</p>

我害怕被一点一点蚕食掉我心底的坚硬。</p>

他屏息。</p>

良久，我抬头，几乎是同一瞬间，我被他用力拉到怀中，我的唇旋即被紧紧堵住。我抬手，回抱他。一定是我的幻觉，竟然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p>

又过了很久，我在他怀里轻轻地问：“你见过我吗，真的，在很久以前？”我已经毫无印象。</p>

但是，请给我一个理由。</p>

一个沉沦的理由。</p>

他低头看我，深深看进我眼里，他同样清清楚楚地道：“是。很久很久以前，俞桑筱，我不仅见过你，而且，从此牢牢地记住了你。</p>

“你对我没有任何印象，可是桑筱，我一直都记得你。</p>

“我一直都记得你??”</p>

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头埋在他的胸前，一动不动。</p>

这一刻，我甘愿沉沦。</p>

沉默半晌，我开口：“拜托你，答应我三件事。”</p>

他没有说话，依然看着我，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他点了点头。</p>

我迎上他的目光，缓缓地道：“第一，关于我爸爸，不要做伪证，不要逾矩，不要落井下石。”</p>

我知道，父亲因为伪造支票，正在接受司法机关的调查。</p>

他的境遇，恰如热锅上的蚂蚁，已经完全不需要外力就已经自乱阵脚。</p>

正如友铂对我的真实相告，至少龙氏的收购在法律层面上是完全站得住脚的，事到如今，已经无谓追根究底。若不是父亲自己急于脱困走火入魔，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怨不得旁人，自有法律公正裁决。</p>

我向来就是这么薄情。</p>

“第二，”我静静地看着他，“俞氏尽数被吞，商场上，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但我听说你们正招聘总经理，若论能力、经验跟熟悉程度，没有人及得上桑瞳跟友铂，”我一字一句地道，“请你，给他们机会从头再来。”</p>

我相信，若是有志气够努力，早晚他们会一点一点，用正当的方法和手段，把失去的全部都拿回来。俞氏何辜，所托非人。</p>

俞家生我养我，不管怎样，都算付出一场，我尽力还。</p>

从此概不相欠。</p>

“第三，”我转过去，看向窗外，“帮我，找出有关我母亲的真相。”</p>

他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平静地问：“还有呢？”</p>

我迎上皎洁的月光，轻轻地道：“抱歉龙斐陌，我做不到满心欢喜地把自己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是，只要你愿意。”</p>

愿意陪我，一起沉沦。</p>

世俗如我，锱铢必较，即便面对感情，即便动心，也想要给自己预留好后路，不至于输得体无完肤。</p>

只是，纵使沦陷，纵使厌弃，纵使某一天失去所有。</p>

我不悔。</p>

他轻轻一笑：“俞桑筱，你是一个天生的商人。”一双手自身后环住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什么叫作茧自缚，”他的唇一寸一寸熨过我的肌肤，声音低不可闻，“如我。”</p>

方老师动完手术，回国疗养。我去看他，没有看见桑瞳，我也无意开口询问。我与她，终究陌路。</p>

方老师很开心，抱着病弱的身躯招待我，寒暄一阵之后，他微微含笑：“桑筱，替我谢谢你先生，还有，”他若有所思地道，“我欠你一个大人情。”</p>

几乎是同时，我开口：“好，”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请您，拜托您，现在就还。”他一愕：“唔？”我依然看着他：“您跟我的母亲梅若棠，究竟是什么关系？”</p>

他脸色遽变，看着我，眼中竟然盛满伤痛：“桑筱??”</p>

我低头：“你们认识，是不是？”我忍住一阵一阵的酸涩，“您上次回英国拜祭的那个人，是不是??她？”</p>

我终究还是没忍住眼角的湿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