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白雪、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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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兴拜别了韩世忠，又赶往城南施有良家。一路上他始终留意，仍然没有人跟踪。长街夜风，吹得酒劲冲起，他不禁有些焦躁。要拼要杀，他都不怕，但始终这么影影绰绰、不明不白，连也不成，断也不成，最是熬煎人。</p>

到了施有良家，他抬手敲门，半天没人应，透过门缝朝里张望，院里黑漆漆，没有一点灯光。正在惊疑，隔壁门开了，走出一个老者，是施家的老邻居。</p>

“梁教头啊，你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p>

“哦？哪里去了？”</p>

“施主簿被差遣到西京洛阳任职，今天一早就雇了辆车，接了妻儿，去西京了。粗笨家伙都没带，全留给房主了。”</p>

“是施大哥自己回来搬的？”</p>

“没有，他忙公事，只雇了辆车，派了两个力夫过来搬的。”</p>

梁兴听了，心里一沉。谢过那老者，转身离开。若真是职务迁转，哪里会这么急？施有良自然是得知甄辉已经送了性命，为保命，举家逃走了。梁兴不由得一阵慨叹，自己在京城虽然相识不少，但挚友只有这几个。先是楚澜遇害，接着施有良和甄辉背叛，短短三天，这两人又一死一逃，这究竟是怎么了？</p>

酒力催动怅闷，念及义兄楚澜，他顾不得夜晚街头空寂，粗声咏唱起昨天所填的那阕《忆王孙》，悲意涌起，眼中竟滚出热泪来。幸而夜晚无人看见，他也无须遮掩，迈着微有些踉跄的醉步，一路放声唱着。</p>

出城行了一里多地，穿过熙闹的南郊夜市，拐到一条小街，街口是一座灯火荧煌的彩楼——剑舞坊。这是一座为军营开设的妓馆，楼上楼下人影穿梭，笑声、歌声、器乐声混作一片。</p>

梁兴这时酒意已经散去，他在路边略停了停，左右环顾，确信没有人跟踪后，才绕到后街的小门，轻轻敲门。片刻，一个中年仆妇开了门。</p>

“一听这敲门声，就知道是梁教头。许久没来了呢。”</p>

“窦嫂，那间偏房还空着吗？”</p>

“紫玉姑娘一直让留着呢。”</p>

“多谢！”</p>

“戚妈妈在前头，紫玉姑娘还在楼上陪客。”</p>

“不须惊动她们，我只是借宿一晚。”</p>

“那您自己先进去，我去给您提壶热水。”</p>

梁兴走进楼边一个小月门，里头是片小小庭院，凿了片水池，搭了座小亭，一湾流水，几株梅杏，靠北有一溜房舍，是妓馆妈妈及几个主管的宿房。院里这时空寂无人，月光照得地面清亮。</p>

梁兴沿着窄廊走到最里头一间房门前，轻轻一推，门没锁。他进去先伸手在门边柜子上摸到蜡烛和火石、火镰，打着火，点亮了蜡烛。那蜡烛还是他最后来那晚燃剩的半截。他端起铜烛台，照着一看，屋里陈设全都照旧，仍然整洁精雅。他心里不由得一阵感念。</p>

过去两年，他常来这里。那时这剑舞坊的头牌名叫邓红玉，是汴京“念奴十二娇”中的“剑奴”。萧逸水那首《念奴娇》中的“剑影凝红玉”说的便是她。邓红玉酷爱武艺，一把剑舞得碧水流云一般。她听说了梁兴名头后，亲自到营门口等候拜见梁兴，要拜他为师。梁兴见邓红玉不但姿容美艳，而且性情真率、话语爽利，当时便心神俱醉，连假意推辞两句都忘了。</p>

剑舞坊的戚妈妈特地在这小院里给梁兴留了这间宿房，任由梁兴歇止出入。梁兴便倾心教邓红玉武艺，授受之际，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生出情愫。</p>

然而，邓红玉名列汴京“念奴十二娇”，又是营妓，不同于坊间行团，两千贯都未必能替她脱得了妓籍。梁兴只是一名禁军教头，一个月除去两石五斗月粮，只有一贯奉钱，几辈子也攒不出两千贯。他自小只醉心于武艺，从来没想过赚钱的营生，生平第一回为钱犯愁。</p>

邓红玉看出他的心事，悄悄跟他说：“不怕，钱我攒的有，只要你有心。”梁兴却有些不自在，堂堂男儿，怎么好使女人家的钱？他正在踌躇，邓红玉却染了病症，诊出来是女儿痨，不到半年，牝鹿一般健矫的身子便只剩一把瘦骨，去年春天，竟恹恹而亡。</p>

过了这一年，梁兴心中伤悲才渐渐平复，此刻再回到这间屋子，又勾起旧痛。他呆坐灯前，春寒泛起，后背一阵阵发冷。想起初识时，第一次来这里，那天正下着雪，两人在院中梅树边试剑。一套剑舞罢，邓红玉原本白腻的面庞泛起一片潮红，衬着身后的梅红，明艳至极……念及此，梁兴心底悲意涌起，无以宣泄，不由得沉声吟了一阕《步花间》：</p>

当时白雪忆红颜，梅在小桥边。纤纤素手呵暖，笑语慰春寒。</p>

烛心短，泪痕长，又一年。雪消云散，梅落人单，怕见月圆。</p>

他正满怀凄怆、低声吟咏着，门忽然被推开，一个清亮如银的声音传了进来：“梁哥哥竟然会填词？我怎么从不知道？”</p>

一听声音就是邓红玉的妹妹邓紫玉。梁兴忙收住情绪，扭头望过去。邓紫玉袅袅娆娆走了进来，乌油油堕马髻，银闪闪镶玉冠，斜插一枝银步摇，缀着一串紫水晶。缠枝纹镶边的茜色锦褙子，碎瓣纹浅紫软罗衫裙。如同一枝风中轻摇的紫藤花。她的面容和姐姐红玉有几分像，但红玉眉目清朗，紫玉则俏丽媚人。</p>

邓紫玉掩上门，并不走近，斜倚在门边，似笑非笑盯着梁兴：“梁哥哥这么长情，竟还记得我家的门呢。”</p>

“一直说要来看望你和戚妈妈，只是……”</p>

“是呢，正月十七那天，你在对面楼上，隔着街，一定是巴巴望着这边想我们呢？这么宽一条街，得带多少干粮、累坏几匹马，才能跨过来呢？”</p>

“嘿……”梁兴一直有些怕邓紫玉话语锋利，忙赔起笑，“那天是被朋友强拽过去——”</p>

“是呢，又绝色，又姓梁，取个名儿，偏也叫红玉。只一听这名儿，梁哥哥的魂儿怕是已经蛾儿向火一般飞扑过去了。在那边欢够了，都忘了街这边人虽然丑笨，却备好了醒酒汤、烫脚水，一直往半夜里苦等。”</p>

“那天被他们强灌，吃醉了，如何回去的，我自己都不知道。”</p>

“梁哥哥莫不是以为我在吃醋？哪怕这醋汴河涨水一般，也流不到我跟前。”</p>

“哪里？你莫乱说。”</p>

“还有我敢乱说的地儿？不过是一个红玉走了，又一个红玉来顶窝。花都一年一开、一年一败，我寒什么心呢？”</p>

梁兴被她刺中心事，再说不出话，垂下头，望着灯花，深叹了一口气。</p>

驻扎在京城的禁军整日无事，许多指挥营连操练都荒废了。这些禁军领了钱粮，整日想的，无非是去哪里玩乐。正月里更是如此。那天，梁兴军中的几个朋友自己没钱，正好撞见楚澜，便奉承着楚澜携带他们去游乐玩耍。楚澜便也强邀着梁兴，一起去这街对面的红绣院，说红绣院新来了个绝色女子，名叫梁红玉。梁兴一听“红玉”这两个字，心里自然十分厌拒，却没法说出口，又抗不过楚澜和那几个朋友强劝，只得一起去了。</p>

那个梁红玉果然英姿出众，又会舞剑。她父兄原是禁军将校，被派遣至江南，去年年底方腊起事，禁军太平闲散惯了，陡然遇到乱贼，全然不知该如何应敌。她父兄因贻误战机被斩，合家受到牵连，她也被配为营妓。</p>

她本来不叫红玉，她家院主瞧着邓红玉病亡，汴京念奴十二娇中“剑奴”的名号空了出来，始终没人能填补，便给她取名“红玉”，想扶衬起她，顶“剑奴”的缺儿。那天席间，梁兴听众人都不住声叫着“红玉”“剑奴”，不但刺耳，更加刺心，又不能说什么，只得闷头喝酒，将自己灌醉了事，最后被朋友雇车载了回去。</p>

“当时白雪忆红颜，梅在小桥边……”邓紫玉忽然轻声吟道，随即又轻叹一声，“姐姐也算不亏，走了一年，还有人念着她，给她填词……”</p>

梁兴听了，却心生疚意，这一向，他已经不再像往日那般，时时会念起邓红玉……</p>

“梆当”一声，小木槌跌落到地上。</p>

蒋冲猛地惊醒，忙先向旁边望去，这时已近深夜，冯氏仍静静跪在楚沧灵位前，微垂着头，并没有看他。她身后七八个仆婢，几个跪着，几个靠墙站着，全都在打盹儿。只有那个细长眼的婢女还清醒着，她跪在冯氏身侧，扭头朝蒋冲望了过来，眼里微露出些笑。</p>

蒋冲脸一红，忙伸手去抓木槌，木槌却滚到了身前两尺多远的地方，够不着。他的腿已经盘曲得僵硬，动不了分毫，只得尽力伸直手臂，够了半天，才总算够到。他攥紧木槌，敲动木鱼，又继续胡念起来。</p>

从中午进来开始念，只在傍晚歇了片刻，吃了点斋饭，净了个手，而后便一直念到现在。他的嗓子早已干哑，越发听不出在念什么了。浑身更是疲乏得几乎要瘫化。他一边念，心里一边抱怨，好不想，歹不思，偏生要捡这么一桩苦差事来做。从小到大，虽然从没富裕过，却也从没遭过这种罪。</p>

然而，他却不能停。</p>

不知道又念了多久，他又昏昏欲睡，木槌再次从手中跌落。他忙又惊醒，伸手去捡。扭头见那个细长眼婢女凑近冯氏，轻声说了句话，冯氏点了点头。那婢女便站起身，后面两个仆妇也忙都站了起来，一起扶起冯氏，搀着她向后面走去。</p>

细长眼婢女回头朝蒋冲说：“师父今天也歇了吧，明天再念。”</p>

蒋冲如同听到大赦，忙点了点头，刚要爬起来，却见膝盖旁边有个小纸团，不知什么时候丢在这里的。他微一纳闷，伸手将纸团抓在手心里。这才费力爬了起来。</p>

一个年轻男仆擎着盏油灯，走过来说：“请师父跟我来。”</p>

蒋冲腿僵得动弹不得，拍打了一阵，这才勉强能走，连瘸带跛，跟着那男仆走到西边一个小院。那男仆打开右边第一扇房门，将油灯递给蒋冲：“师父就在这间厢房安歇吧。”</p>

蒋冲道声谢，接过油灯，慢慢走了进去，房间里布置得十分清整，陈设比堂兄蒋净家的客房要雅气许多。他见那男仆回身走了，便关上了房门，将油灯放到桌上。</p>

想起手心里那个纸团，他忙凑近灯光，小心展开，是撕下来的一小角白纸，上面写着两个字：</p>

救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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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