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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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破晓前，冷宫如陋室，嗖嗖寒风撼屋瓦，掀起层层尘土。</p>

眼下皆荒芜。</p>

黎昭被曹柒带进一间偏房，虽不至于遍地蛛网，也是屋漏潮湿，连风声都化作鬼魅之音，营造夜之梦魇。</p>

黎昭的侍女匆匆赶来，一进门就泣不成声，“陛下好狠的心！”</p>

侍女名叫迎香，原是黎昭的陪嫁，托黎昭的福，一入宫便是一等宫女，没吃过苦，更没受过窝囊气。</p>

可谓成也黎昭，败也黎昭。</p>

小丫头胖嘟嘟，梳双丫髻，哭着走进门，花了妆容，一边抹眼泪，一边打扫起东倒西歪的桌椅板凳。</p>

黎昭坐在她刚擦过的板凳上，静静等着什么。</p>

不出一刻钟，就有宫女再次送来一碗热汤。</p>

这一次，黎昭猜这里面加了避子的药方，以防她怀上龙子。</p>

既非皇后，哪有资格怀上长子。</p>

黎昭拿起汤碗，边喝边问：“陛下的意思，还是太后娘娘的意思？”</p>

宫女眼观鼻，鼻观心，愧疚得不敢抬头。她是太后寝宫的侍婢，却受过黎昭不少小恩小惠，一时情绪复杂，跪地磕了一个响头，端着空碗匆匆离开。</p>

拿着扫帚的迎香跺跺脚，大骂对方是白眼狼。</p>

黎昭淡然许多，没有怪罪那名宫女，在夹缝中生存的弱者，多数身不由己，不是她同情心泛滥，换作是她，也会为了保命，送来这碗汤。</p>

“迎香，连累你同我过苦日子了。”</p>

迎香扭回脑袋，尚且水嫩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骄傲的笑，“娘娘说的什么话？奴婢与娘娘荣辱与共。”</p>

黎昭没再说什么，仰头望着漏瓦的屋顶，冷宫不比浮翠流丹的宫宇，没有地龙，冷气侵肌，可再不济，还有皎洁的万千星辰照耀。</p>

皎洁与冬日极配。</p>

她抬起手，感受着月光拂过指尖。</p>

自那日起，黎昭眼中的色彩，是由夕阳和皎月交替构成的，再没了年轻帝王的喜怒之色。</p>

一晃半月过去。</p>

偏僻一隅，无人问津。</p>

隐约中，黎昭觉出还是受到了谁的照拂，才会无人来打扰，要知道，人在落魄时，最容易吸引落井下石的人以及腌臜之流。</p>

“会是何人呢？”</p>

刚好走进门的迎香擦擦额头的汗，大冷的天，铲雪铲得皮肤冒热气儿。小胖丫头的脸蛋不再水嫩，有些干燥起皮，腰也瘦了一圈，“娘娘在嘀咕什么？”</p>

“没什么。”黎昭为自己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走到迎香面前，作势要取过她手里的锹，“你歇歇，我来铲雪。”</p>

“使不得！奴婢不累！”</p>

看着气色一日不如一日的主子，迎香忽然怀念起少时与主子在屠远侯府相处的场景，那时的主子气色红润，眉眼飞扬，骄阳似火，别提多意气高昂了。</p>

果然，一入宫门深似海。</p>

私下里没外人，迎香小声唤了声“小姐”。</p>

黎昭身子一僵，眼眶发热，她抬手揉揉小丫头的脑袋，温声道：“以后别唤我娘娘了，我不是了。”</p>

“小姐可后悔入宫？”</p>

是否后悔痴心错付了多年？</p>

黎昭收回手，面朝落雪的破旧小院，唇齿吐出缕缕白汽，“悔了。”</p>

她几乎没有做过后悔的事，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性子，唯独在喜欢萧承一事上，后悔了。</p>

主仆二人望着片片落雪，在没有地龙的屋子里，肩挨着肩互相取暖。</p>

其间，迎香拿着几枚私攒的金叶子去贿赂一名把守冷宫的侍卫，想让他送些炭过来，可无论是银骨炭还是普通的木炭，都要经由司礼监管事的准许。</p>

拿钱办事，侍卫上下打点一番，可最终没了后文。</p>

深夜，淅淅飞雪袭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菱格中的明瓦覆上一层冰花。</p>

司礼监的舍房内，执笔太监曹柒倚靠在罗汉床上，脚踩汤婆子，由跪在一旁的宫女小梅红捏脚捶腿，另有两名太监小财子和小宝子候在一旁，随时等待差遣。</p>

小梅红是曹柒身边可心的侍婢，心细如发，一面尽心侍奉，一面不忘出声提醒：“废后仍是娘娘，主子还是卖些人情过去，别做得太绝。”</p>

那么千娇百宠长大的贵女，哪受过陋室湿衾的罪啊，真要让她翻身，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p>

要么，就往死里整，才无后顾之忧。</p>

曹柒闭目按揉颞颥，声音懒倦，配以玉粹冰润的姿容气韵，叫人看得移不开眼。</p>

可谓男女通杀。</p>

“冷宫没有燃炭一说，是咱家怠慢了吗？”</p>

没等小梅红接话，一旁的小财子哈腰笑道：“哪里哪里，二总管都是按规矩办事的，怎可为了一个废后坏了规矩？小奴这就去训斥那个多管闲事的冷宫看守。”</p>

可找到巴结二总管的机会，小财子摩拳擦掌，他这种人，自认是阴沟里的杂碎，才不会讲什么旧情分。落入尘埃的皇后，与蝼蚁何异？越磋磨高位跌落的人，越解气。</p>

“狗东西，是不是哪天我落魄了，你也要踩上一脚？”曹柒没睁眼，细眉舒展，语气不像教训人，更像是含讽的笑骂，压根没过心头。</p>

小财子赶忙跪地表忠心，惹笑了一旁的小宝子。</p>

小宝子撇撇嘴，出门撵走了那名前来要炭的侍卫。</p>

桌上烛台一盏，潸潸堆泪，火苗平缓地燃烧着，亦如曹柒此时的心境，心绪缓缓飘忽，忆起很多年前，自己跪在宫阙一角擦拭地板，目光所及，是一道身穿青衫的颀长身影，矜贵如雾中荻花，难以触及。</p>

青衫身后，跟着条“小尾巴”，橘衣白裙，骄阳似火，一口一个“承哥哥”。</p>

宫人都要捧着她，捧着屠远侯唯一的嫡孙女、黎氏最后一个嫡系子孙——黎昭。</p>

想到此，曹柒舒展的眉头慢慢拧成川，却在听到小宝子匆匆来报时，眉头更紧。</p>

“二总管，小奴适才听说，陛下、陛下去了冷宫！”</p>

更长漏永，雀鸟枝头无哢声。</p>

死寂的冷宫一角，丹槛斑驳破旧，草木凋敝，毫无生气，却在一袭青衫莅临后，跪满看守的侍卫，连夜里巡视的禁军将领都急忙赶来，跪在帝王面前。</p>

摸不清这位明明是九五至尊却喜欢穿青衫的帝王的心思。</p>

萧承在小院里静立了会儿，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曹顺摆摆手，示意众人悄然退离，曹顺则是拎起迎香的后脖领，将人一并带走了。</p>

幽静的偏房，一门之隔，月色若绡幕，层层叠叠，影影绰绰，蒙上朦胧。</p>

黎昭候在豁口门槛内，粗制葛衣裹身，素到寡淡，偏偏衬得人婀娜有致，别有风情。</p>

细细算来，她已经二十有四，青涩褪去，青山妩媚。</p>

萧承没有进屋，随意坐在破旧丹槛前的鹅颈椅上，任风吹起青衫一角，露出黑靴。</p>

读书人的打扮，松弛飘逸。</p>

“你不爱笑了。”</p>

他缓缓开口，浅色棕眸比皎月还要潋滟。</p>

生来俊逸的人，笑时多温润，极具迷惑性，这是黎昭用了十余年才看透的，“陛下倒是比以往爱笑了。”</p>

“有吗？”萧承抖了抖迎风张开的大袖，铺在膝头，“这半月，可想明白了？”</p>

黎昭没有跨出门槛，似乎这段距离，是她最后的抵御，抵御一切外来的伤害。她不再热情洋溢，寡淡如同水中月，轮廓模糊在夜色中，一触即消散。</p>

“臣妾唯一惦念的，就是何时能带走祖父的骨灰。”</p>

萧承静默，片晌起身，走向黎昭或许此生都无法自由出入的月亮门，“还是没有想明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