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诅咒恶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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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平后宅</p>

苏旭握着柳溶月的手“咔吧”一声折断了“家法”，这亲昵的举动让柳溶月恍惚了一下儿。她现在身量儿高挑，让变做苏旭环着并不舒服，可她还是喜欢让他环着，她大概是想念自己的肉身了。</p>

她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我一直不明白，你怕它做什么？这棍子轻轻一掰就断了啊。”</p>

柳溶月无声地叹口气：倘若自你很小很小的时候，便有人用棍子对付你，那么即便你长得很高很大了，你大概也想不起来这玩意儿原来是能撅折的……</p>

他抱了她好一会儿，她这次没挣扎。</p>

然后，柳溶月问了一句在心里憋了许久的话：“苏旭，给胡氏伸冤，是不是让你害怕了？”</p>

她并没有讥讽他的意思，她自己就经常害怕，半年之前她还怕出二门呢。但是她现在觉得人世间很多事儿就是自己吓自己。譬如她后娘说她太过愚笨以至将来难以持家度日，她深信不疑了十来年。如今她当县官不也干得井井有条？</p>

断案依法，洗冤依实，这是天下正道。倘若皇上勾绝的案子就不能翻了，皇上说错的话就不能改了。那不是就出大事了么？</p>

欺善怕恶、自诩聪明，多少坏事，冠汝之名！</p>

这回换苏旭默默不语。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话坑人就在没有后半句。苏旭一直想知道那牛犊后来怎么样了？是它斗败了猛虎一战成名，还是丧命于虎口一命呜呼？</p>

那日，苏旭破天荒地没对柳溶月一顿说教，柳溶月自然也没和他真格做了夫妻。</p>

柳溶月做了个非常奇怪的梦。</p>

梦里的她坐在窄小木船之上，飘荡在无尽浊水之中。</p>

她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这世上仿佛孤零零的只剩下她自己。</p>

河上的雾气这样厚重，厚重得如同扑面而来的破败棉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幽深缓流之内，恍惚传出含冤含恨的女子哭声。</p>

那哭声连绵不绝，那哭声没有止歇，那哭声仿佛已经持续了千年。</p>

柳溶月骇然在船舷之侧看到了许多苍白手指，每只枯手的后面都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p>

转瞬间那河里满满当当漂了许多许多女人！</p>

她们死死地扳着船舷，她们不甘地翻着白眼，她们充满怨毒地呜咽：“我冤，我冤，我冤啊……”</p>

在那一张张泛着死气的脸上，柳溶月看到丢了鸡告状的王寡妇，看到穿血嫁衣的杨周氏，看到了受屈的韦娘，看到了冤死的结绿，她甚至看到梅娘、歌玲、朝颜或者还有她自己……</p>

水花诡异翻动，船侧坐了一个妇人。她是那么年轻，她胸前都是鲜血，她勉强扶着自己摇摇欲坠的头颅，她死死地抓着柳溶月的手指，她不由分说将她抓入了冰冷的水中。</p>

少妇鲜红的血液汩汩地从腔子里冒了出来，让这寒气彻骨的河水有了一丝极恐怖的暖意。</p>

那女孩儿看着她不停地流泪，她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我……冤……”</p>

还没等柳溶月惊骇挣扎，那女孩儿的头颅忽然变做苏旭七窍流血的形状。</p>

柳溶月“啊”地一声惊呼坐起，把睡在她身边的苏旭吓一激灵。</p>

苏旭揉着眼睛坐起来，他满脸癔症地看着她：“怎么了？梦魇了么？”</p>

苏旭这个懵懂的神情简直和梦里的胡氏一样无辜、一样稚气，他就差七孔流血了！</p>

柳溶月魂飞魄散之余一把将苏旭搂在了怀里。</p>

她的心怦怦乱跳，她惊到毛骨悚然，她抱了他很久很久，她怕极了他下一刹那便不见了！</p>

天还没亮，风还在刮，只有抱着他，她的心才能安稳一点儿。</p>

苏旭特别柔顺地让柳溶月抱了半天，他心满意足：可以！老子这把稳了！</p>

清晨，柳溶月让苏旭帮忙擦干了满脸热泪，一步三回头地去前头公干；苏旭自个儿擦干了柳溶月淌在他脸上的热泪乐呵呵地起床。</p>

他甚至开始认真地寻思：柳大人这也太敬业了。她这么下去，大概用不了多些日子能把宛平的冤狱全都平定了。可这真是好事儿么？唉！我怎么右眼皮直跳呢？我看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我觉得这事儿至少应该回家跟我那帝师老子商量商量。在此之前，我得拖住柳大人不能这么勤快才行。你说我得怎么才能迷得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呢？</p>

忙忙叨叨的柳溶月是没功夫体会苏旭这些幽暗心思的。她那天主要是得审问杨家坨的族长买孩子祭天一案。依本朝律例：略买良人其窝主与买主，并牙、保人等知情者都需治罪。</p>

始作俑者，还其无后乎呢！买人家孩子已是犯法，还要给扔山坳里必须罪加一级！</p>

千年之前的班婕妤都明白“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诉”，所以柳溶月特别疑心这帮自诩乡贤的老汉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他要真信这个，他怎么不自己蹦下去跟神鬼妖狐好好哀求一番，扔个话都说不明白的孩子能管啥用？</p>

将人犯带上堂一看，杨家坨的族长竟是个老熟人！就是前几个月要把杨周氏母女从杨家坨轰出去的七爷爷！</p>

此案倒是好断，拐子指认是人证，杨家坨凑出来买孩子的钱是物证，买儿童活祭山神是族中公议瞒不得人。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七爷爷做主献祭童男童女，谁家的童男都动不得，只好全村凑钱去外面买；童女好办，就选中了村子里一个寡妇的独生闺女。反正寡妇家没男人挖大伙儿祖坟，紧着苦命人欺负呗。</p>

这回要不是梅娘眼尖，跟齐肃一块儿逮住了拐男孩儿的混蛋，耽误了杨家坨献祭，那白白嫩嫩的小姑娘也活不到这月十五了。</p>

柳大人一边儿审案一边儿揉着青筋直跳的脑门子：不是人的恒不是人！难道活得长就能当族长么？</p>

她问案子素重人证物证，见不得对疑犯滥刑。这回不一样，就算七爷爷老泪纵横地全部招认、口口声声出此下策劝是为了杨家全族，柳溶月都恨不得先抽他一顿嘴巴子再说。</p>

李司吏看大人脸色严峻，纵然七爷爷家的儿孙偷偷捅了银两也不敢轻判，按律给了个杖一百流千里。他战战兢兢地请了堂尊大人的示下：“杨家族长年纪老迈，陡加杖刑流放恐庾死牢中，不如让他家子孙以钱赎刑。”看看大人脸色不好，李司吏连忙小声儿说好话：“按律，杖一百流三千里，赎钱三十六贯。大人您想啊，暴雨之后百废待兴。跟监狱里多个死老头儿比起来，让他家出点儿银子不是更好吗？三十六贯也不算小数儿，贴补养老、养活孤儿都是正道儿啊。”</p>

柳大人虽然觉得此言有理，还是觉得心意难平。</p>

她特意叮嘱：“赎罪可以，枷号示众三天必不可免！也要让百姓们知道，如此作恶，国法不容！”说罢，她一甩袖子气鼓鼓地退堂。</p>

不过柳大人刚刚走到堂口，就觉得有人轻轻地拽了拽自己的衣袖，柳大人回头一看：竟是脸色发青、吞吞吐吐的王话痨。</p>

柳溶月心头狐疑：怎么这位杨家坨族长人缘恁好？王话痨也要找我说情不成？</p>

宛平内室</p>

傍晚时分，宛平内室帘幕低垂、鬼鬼祟祟。</p>

经过梅娘一番巧手布置，苏旭的卧室如今大有不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