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有家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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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溶月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蹲在厨房的旮旯里，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p>

谁能想到，娶俩媳妇儿日子这么难过？她原本还瞧不上苏尚书吝啬迂腐，如今才体会出苏尚书精明厉害！有一妻一妾还能在堂屋吃饭！这本事小得了吗？</p>

柳溶月现在后悔啊，她相当地后悔！早知道就应该跟苏旭上回对歌姬那样儿，直接给媚娘俩钱儿让她雇车回家就算了。现在可好，请神容易送神难，回屋怎么跟苏旭谈？</p>

当然了，她下午也没钱给媚娘雇车把她打发走。自柳溶月当官儿以来，挣得钱都是苏旭管着。</p>

苏旭说了：“我不管！要当不了好大好大官儿，我就得拿好多好多钱。”</p>

这也不能说人家矫情，毕竟累死累活那么多年考上个探花都归柳溶月了，她也不好意让苏旭一头儿都不占着。</p>

好歹吃了点儿剩饭，柳溶月慢慢儿地从厨房旮旯站起身来，她动动蹲麻了的腿，揉揉吃撑了的胃，晃里晃荡地朝院儿里走去。</p>

柳溶月想好了：要是万一让苏旭打死，我歹能也得当个饱死鬼。</p>

她以前没这么想得开，打挨多了自然就想开了。</p>

刚刚走出厨房的小门儿，柳溶月便听到西厢房里传出了声声琵琶。她抬眼看去，西厢房那薄薄的窗户纸上正正映着媚娘的娟秀身影。</p>

伊人搂着琵琶、妖娆歌唱：“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你）浑身上下都堆俏。搂一搂，愁都散。抱一抱，闷都消。便不得共枕同床也。我跟前站站儿也是好……”</p>

她语声清脆、吐字清晰，这小调儿甜丝丝地让人听了说不出的受用舒坦。柳溶月平生极少听到如此风情小曲儿，此刻听来，只觉心绪缠绵悱恻了起来。</p>

正在无数遐思泛滥心头的时候，柳溶月突然听到身边有人凉凉放话：“她在勾引于你！”</p>

柳溶月不亏当了这些日子的官，她登时换了一副能陪皇上去祭天的肃穆神色。</p>

果然，苏旭大娘子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溜达了出来，他挺胸站在廊下，双手拢于袖中，满脸都是阴晴不定。</p>

柳溶月小心翼翼地抱拳拱手：“公子忒谦了。人家原本是来勾引您的。只不过阴差阳错，我才李代桃僵。”说到这里，她连忙剖白：“可我也没给她好脸儿！您看我这涩脸不一直替桃儿发僵着么？”</p>

苏旭叹了口气，言辞竟然有些随和：“这得亏她勾引的是你，倘若她这样热火朝天地来勾引我，我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p>

自相识以来，柳溶月从未听苏旭说过这等没有把握的言语，她唯恐苏旭这是引蛇出洞，所以垂头一言不发。</p>

然后，柳溶月就见苏旭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不瞒你说，这是我头回觉得做个女子挺好。如今我竟不用担心能不能扛住媚娘勾引，我就发愁能不能将她打服就行。虽然人道‘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可是毕竟兵战比心战容易了许多。此番我为之易，君为之难。柳溶月，你多努力吧……”</p>

这下轮到柳溶月不解：“倘若你现在是个男子，竟不能当真收了她么？还是说你奉公守法，非得按律等到您四十整寿才能纳妾？不用吧！满朝上下，我没见谁这么老实巴交。”</p>

说了这话，柳溶月就见苏旭用看傻子的眼光看着自己：“你道媚娘是块好饼吗？我拿豆包儿跟你打赌，这娘们儿定是秦王派来打听咱家消息的！她是个细作你没看出来么？”</p>

柳溶月脱口而出：“就咱这穷家还值来一细作吗？她能打听出什么？”</p>

苏旭撇嘴摇头，满脸“孺子不可教也”！</p>

他有些骄矜地昂首说道：“你需知道，我才学过人，聪明绝顶，在年轻一辈的读书人中，算个中翘楚，秦王想招揽我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自然是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说到这里，苏旭些微赧然：“王话痨怎么说的来着？对，长个包子样儿，就别赖狗跟着。”</p>

柳溶月寻思：可好，那我妹妹就真嫁狗随狗了……</p>

不过她还是不明白：“那他以前干嘛不送歌姬侍妾给你？你别告诉我这全是朝颜为挤兑我出的主意。我那妹妹我知道，朝颜要是没人指路，自己能在原地转圈儿。如今她一个、两个美人儿送到宛平县来，我看定是得了秦王暗示……等等，送到宛平县来？！苏旭！倘若媚娘是奸细，我怎么觉得这是秦王更想知道宛平县出了什么事？”</p>

苏旭满意点头：“没想到你竟摸到了些道理！”说到这里，他伸手就推柳溶月：“那你还闲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过媚娘那边儿去套话？套话懂吗？你要不会就去找王话痨现学现卖一下儿，我看也来得及！”</p>

柳溶月顿时气馁，她抓住苏旭的衣袖狠摇了摇：“羲和！你刚刚从京城回来，怎么见面儿你就给我派活儿啊？！你我十日未见，我有许多许多话想要对你说……”</p>

苏旭心中一动、脸色微红，经历了此番回府听了许多劝诫，他已经隐隐认命，也许此生就要做个女人。那么做生不如做熟，倘能跟“自己”一起度日，自然是最好不过。</p>

苏探花含羞带怯，轻轻扭身：“你……要对我说什么？”</p>

柳溶月急切切道：“还说什么？这不明摆着么！眼看玉贞公主就要到宛平县了！这些日子，宛平忙里忙外，就是收拾馆驿，修整街道，预备接待贵人。你是不知道，咱好容易收回来的那点儿税啊，一把全搭进去了。这可真是财来如登、财去如崩……”</p>

那日，苏旭乜呆呆地听着柳大人絮絮叨叨满嘴正事儿，看着这忠臣良将眼冒穷光儿。良久，他提起手掌轻轻扇了自己一嘴巴：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她上回在荒郊野外不是也闹这死出儿？</p>

看苏旭突然自己打上自己了，柳溶月陡然住嘴：“苏旭你怎么了？我说得哪里不对？”</p>

苏旭暗气暗憋：“您说得都对！我是嫌院儿里有蚊子！”</p>

说罢，苏旭满身正气地扭头回房去了。他觉得自己是想瞎了心，才会对她动感情！</p>

柳溶月亦步亦趋地回了房。</p>

她是满心高兴：苏旭终于回来了，谢天谢地！便是打地铺，她也不怕外头狐狸叫嚷了。好极！好极！</p>

这边儿“吱呀”一声关了门，那边儿媚娘气夯夯地摔了琴。</p>

媚娘自负风情貌美，她这辈子就没吃过这样儿的闷亏！这可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怎么她吭哧吭哧弹唱许久，不曾招来蜜蜂引来蝶，反而成全人家蜂蝶双双回屋去了呢！合着她弹出来一背景音儿？</p>

罢了！不唱了！这才叫做弹琴对牛！</p>

那日时光还早，未必就要安歇。</p>

正房之内红烛高挑，柳溶月与苏旭双双对坐，也不知为什么，明明这些日子她积攒了无数政事要和苏旭细细商量。可是今日当真坐在他的身边，她的一颗心啊，忽而软绵绵地，什么正经话儿都说不出了。</p>

暮春时候，花香正浓。月上柳梢，“自己”在侧。</p>

柳溶月细细想来，媚娘那小曲儿唱得果然好：“便不得共枕同床也。我跟前站站儿也是好……我跟前儿站站……也是好……”</p>

想到这里，柳溶月不禁两颊泛红，心头鹿撞。</p>

她痴痴地瞧了苏旭好久，终于鼓足勇气提了句私房话儿：“要不……咱俩写大字吧！”</p>

此时的苏旭心头已如古井无波，他寻思：我就知道！您就这点儿出息！行吧，写字儿就写字儿吧。至少比你让那狐狸精勾去强些！</p>

于是，苏旭执住柳溶月的右手，一笔一划地教她习字。</p>

这功课他已教她做了很久，从当日艰难握住执拗之人的腕子，到如今扶着稳健县令的指头，如此一转一顿、一勾一挑，不觉时光暗转，偷换流年。</p>

他们写字的时候挨得那样近，以至苏旭偶尔抬头，会有瞬间恍惚：柳溶月墨色长眉飞入鬓角，一双明眸含神不露，他的皮囊被她的神魂掌握，自己生出了无限主张。可巧每个主张，都正正地长在他的心坎儿上。</p>

海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p>

唉……可那有什么用？</p>

唯其挨得近、看得清，他才更分明地知道：她的眼光是不会这样炽烈地停住在自己身上的。月儿对他不过是习以为常。</p>

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苏旭不禁怀疑：那我现在不就是个笑话？她宁愿抱着万一的心思等她表哥回来，也从未生出和我天长地久的打算。那我还拼死拼活地教她做什么？我拿了柳家的一些嫁妆，也许就该从此独自浪迹天涯！</p>

那道士说得很对，他大概无福安度余生！</p>

想到这里，苏旭突然心头发痛！他轻轻地抚住了胸口，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p>

不！他还不能出走天涯！为了苏家，为了爹娘，他应该辅弼柳大人好好当官。也许有朝一日，他真会看着月儿戴乌纱官帽、穿朱红官服、胸配鹤纹、手执笏板，一步步地走上金銮宝殿，终于修成一代名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