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踏月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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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里晃荡地回了东苑，苏旭只觉沿途之上所有的丫鬟、婆子都对自己躬身行礼，纷纷瞩以奇异目光。</p>

没走出几步，他就听这帮女子在他背后窃窃私语：“没想到啊，看不出啊，少奶奶居然在周姨娘的门口儿斗倒了寒香小姐！”</p>

“可见也不是个省油的灯。”</p>

“谁说不是呢？”</p>

“看着倒是一脸老实相儿！”</p>

“嘿，也不知道在祠堂里让人查出来勾搭也男人的是不是她……”</p>

满脸老实相兼勾搭野男人的苏旭少奶奶脚下一滑，再一次差点儿踩自己裙子上。</p>

什么叫人嘴两张皮呢？！</p>

回来东苑，睡上牙床。</p>

这一天虽然出得都是琐事，可苏旭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要说给他爹当老婆，真是不容易：他娘是暗气暗憋一辈子，周姨娘是挖空心思没结果。</p>

想来想去，这里就老爹得了便宜还卖乖，口口声声养家糊口不容易，让大伙儿都敬着他。可把他能耐的了！您不就是给俩媳妇儿三顿饭吃么？我娘出身名门，自己带着不菲的嫁妆贴补；周姨娘小户出身，平素还得帮忙管家。您就是雇个管家，一个月不给人几两银子干得下来？啧啧，这帮丫鬟婆子成日还说这个娘们儿有心机，那个女人耍心眼儿，我这爹那么会算，你们是装看不见吗？</p>

翻个身，苏旭前思：自从“嫁”过来，就没找到机会和父亲深谈。尤其上次回门听了他老丈人的言语，他就更想跟爹一诉衷肠。可是经了今日这么一闹，他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他觉得他不用说了，爹什么都明白！人家是帝师，什么不明白！</p>

再翻个身，苏旭后想：我和爹爹以前日日埋怨新君对苏家恩宠日衰。现在以儿媳妇儿的眼光儿看爹这德行，钱就挣不得几个，对老婆就似皇帝般高高在上。敢情是一级压一级，谁也别笑话谁。</p>

翻来覆去好半天，苏旭忽然冒出个念头：也不知道柳溶月这会儿干嘛呢？这些日子公事顺不顺？春天日短，宛平县晚上没闹狐狸吧？会不会把这窝囊废吓死？</p>

想到这里，苏旭就更睡不着了，他翻身坐起，有心吆喝了齐肃明天干脆收拾收拾回宛平算了。他转念一想，这也不行：一则是娘病还没好；二则齐肃随着自己回京是柳溶月的一片好心，方便齐肃寻亲的。</p>

齐肃前些日子听人说了，仿佛梅娘三年之前被卖入了京城煊赫人家。这两天齐肃日日早出晚归。听说就是在所有煊赫人家门口儿打听呢……</p>

思来想去，睡不着觉。</p>

苏旭干脆披衣而起，他想随意走走，散散闷气。</p>

避着翠书、丹画，悄悄地推开房门，苏旭信步走入院中。</p>

其时月上中天，小池澹澹，梨花庭院，空阔屋宇。</p>

此情此景仿佛当时年少，他一样睡不着，稚龄童子偷溜出来在爹新盖好的府里做夜游神。</p>

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我”到底是谁？究竟谁又是“我”？</p>

如来说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p>

如此说来，苏旭即非苏旭，是名苏旭。</p>

苏旭兜兜转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府内的书斋。这里是爹爹平素读书办事的所在，尚书府别个都缺，唯藏书丰。苏氏父子博览群书，百无禁忌。</p>

苏旭从小就时常跑到这里，寻找有趣的闲书阅读。</p>

他推门而入，走近书架，森森木阁、线装典籍，只靠近这里，扑鼻便是满满墨香味道。</p>

苏旭熟悉这种味道，这种味道让他安心。</p>

他曾经相信，书中蕴含着无穷智慧，可以解决一切烦恼。在他过往的人生中，每当碰到种种违缘，他就会躲到这里藏起来，寻一本书出来痴看许久。</p>

苏旭手执烛灯，抬头仰望高至房梁的巨大书架。</p>

他随手抽出一部《金刚经》。</p>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p>

佛言大意，熠熠生光。善男善女，信受奉行。</p>

忽然书房一角传来咳嗽，苏旭脱口而出：“爹！这么晚了，您还没睡么？”</p>

这是父亲的书房，他在书房里遇到老爹，比出门儿看见家雀儿的机会都大。</p>

此情此景，落在同样半夜难眠的苏尚书眼里，就是截然不同的情形：这个特立独行的儿媳妇穿着玉色里衣踏月而来，她甚至没有梳头，墨黑散发垂垂散落。</p>

年轻妇人被手中烛火映照，泛着极其含蓄柔和的光芒。</p>

那时那刻，苏尚书觉得儿媳妇真不像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且他看着她就觉得莫名眼熟！</p>

苏尚书揉了半晌眼睛，陡然看明白了！</p>

莫非这是个观音？！</p>

苏尚书头一晕、腿一软，差点儿当场给儿媳妇儿双膝下跪。</p>

苏旭抢上两步，一把将他老子搀扶起来：“爹！您这是怎么了？”</p>

苏尚书让儿媳妇扶着，再觑着眼看她：灼灼灯火之下，分明是个肉身美人。</p>

帝师长叹一声，放下心事：“唉！岁数大了，爹刚才腿软……”</p>

察觉儿媳妇按着自己寸关尺，仿佛正默默在给自己诊脉，苏尚书凄然一笑：“怎么？你也懂点儿医理？这么说来你和旭儿还真是天生一对。旭儿也爱看医书，不过这些年我怕他耽误功课，不让他多看这个。可他还在偷偷地研习，府里的丫鬟、小厮，都让他开过药。我见他没惹出事来，才睁一眼闭一眼。可叹这傻孩子还当我什么都不知道……”</p>

苏旭心头满满感动：原来我那些不务正业，爹都知道的！</p>

他低头回答：“爹，我哪里会什么医术？浮皮潦草罢了。您方才腿软，不过酒后疲惫，我送您回房休息吧！”</p>

苏尚书摇了摇头，他慢慢走到窗前，满腹心事地随口吟咏：“黄帝铸鼎于荆山，炼丹砂。丹砂成黄金，骑龙飞上太清家，云愁海思令人嗟……”</p>

苏旭心中一动，这不是李白所写的《飞龙引二首》？怎么爹爹想起来念这一首？联想刚才爹在周姨娘房中听的小曲儿……</p>

苏旭心头一震，外加眼前一黑！</p>

他鼓足勇气低声问道：“爹爹，难道……先帝不是急病而崩？而是服了丹砂药物？这丹药是哪里来的？没听说有人进贡此宝啊！”</p>

苏尚书陡然回头，声色俱厉：“不可胡说八道！你如何知晓此事？！”略想了想，苏尚书轻声叹息：“是了……是你爹爹告诉你的是不是？柳大人果然聪明绝顶，他一个外官都看出来了……吾辈自愧不如啊……”</p>

苏旭没想到父亲有此一说，不过仔细想想，他一介“深闺妇人”好像明白这个也不太对，如今只好将错就错，把这一切都推倒自己岳父头上。</p>

想想岳父当日所说，苏旭有心试探：“父亲，我未成婚时，我爹曾经对我打过包票，说‘虽然新皇即位，朝臣更迭。可是爹爹您肯定会屹立不倒，否则就是他们欲盖弥彰’。爹爹，我爹说得是什么意思？‘他们’是谁？难道先皇是圣上……”</p>

月亮底下，苏旭就见老爹已经面无人色：“噤声！”</p>

须臾之后，他就见父亲老泪纵横外加顿足捶胸：“说千道万，我只恨先皇糊涂啊！唉！总是我教育不当！愧对文宗显皇帝罢了！”</p>

苏旭暗中抖手：先帝死得太屈了！我就说不能瞎吃东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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