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娘的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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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府内宅</p>

苏旭在母亲卧室之外，一边儿扇着药炉子，一边儿想着自己的心思。</p>

自从得知他爹那先帝学生居然是吃丹药把自己吃死的，而且这个丹药备不住还是皇上家亲哥们儿兄弟送的！苏旭心中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息。</p>

更进一步想：金銮殿上那位谦谦天子，没准儿竟是个杀兄罪人！苏旭更是毛骨悚然。唉，还得说我老爹沉得住气，这要是我天天上朝对着这么一位，我真备不住变颜变色。</p>

苏旭又想：那这事儿我要不要对柳溶月说？要不别说了！柳大人最近好容易学会审案，是官司就想问问，她要是误会这皇上死得不明不白也归宛平县管那就糟了！</p>

想到这里，苏旭嘴角不由上翘，他又想起了柳溶月那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语：“皇上谁啊？我又不认识他！”</p>

在柳溶月眼里，皇上就是个职位，就是个活计，跟贩夫走卒差不多。只不过他投胎好成了圣上；王话痨嘴碎就干了跑堂儿。柳大小姐对圣上完全没有那份儿忠得死去活来的心，人家就是拿钱干活儿凭良心。</p>

这要搁三个月前，苏旭必得义愤填膺，好好教育她一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圣人之言。现在静心想想，他竟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懒得忠君就懒得忠君呗，实心任事就不错了。要说本朝不忠君，太祖爷头一个儿！他不造反哪儿来偌大江山？</p>

看看砂锅里的草药“咕嘟嘟”熬得差不多了，苏旭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倒入碗中。进屋悉心地服侍着母亲吃过了药，苏旭坐在床边儿耐心地帮娘按摩经脉穴道。</p>

苏旭喜欢干这些事儿。从很小时，他就记得母亲屋里时常氤氲着药气。无论外头有多大的太阳，娘的脸色总是白白的。苏旭发奋学习医术，其实也有想帮母亲脱离病苦的孝心在。</p>

可是他们从来不让他做这些。</p>

他们说：“大少爷要好好读书，不要把功夫下在内宅。”</p>

“大少爷考上官儿了，夫人就比什么都高兴。”</p>

“看什么医书啊？早点儿进学，三甲高中才是道理！”</p>

然后，他就被所有人长长久久地轰到书房去了。</p>

然后，他就和母亲莫名生疏了，见了面也是那样官样文章的几句车轱辘话：“儿有好好读书，娘要保重身体。”</p>

现在他不是她儿子了，他终于能名正言顺地照料她了。</p>

可娘……却不认识他了……</p>

这几天，苏夫人被儿媳妇伺候得十分周到，难得这儿媳通些药理，懂得按摩，她还肯和她絮絮叨叨地说些闲话儿。苏尚书自上回让儿媳妇跪请，最近也不好意思多在小老婆房里流连，陪着夫人的时候也渐多了起来。</p>

眼看苏旭服侍了母亲几天，苏夫人的病势渐渐转好，竟然有个沉疴去根的样子了。</p>

府上众人都是欢喜赞叹：“难为少奶奶如此孝顺。”</p>

“当日夫人逼她自尽，她都没往心里去。可真是个有气量的女子。”</p>

“可不是么？亲生闺女也不过如此啦。”</p>

苏夫人见儿媳如此不计前嫌，竟然亲侍汤药、衣不解带地服侍自己，不由愧悔当初听信周姨娘的歹毒言语，以致错看了人家。</p>

这一天，苏夫人身体舒适、精神渐长，她歪在床上静静地打量眼前这个儿媳妇：少奶奶乌溜溜的头发，白生生的脸儿，水汪汪的眼睛，好窈窕的身子，俊俏自然是很俊俏的。只是究竟和寻常媳妇有些不同，譬如这个女孩儿的眼睛特别有神，动静之间凛然生威。</p>

苏夫人看来看去，忽然觉得这女孩儿神情居然和旭儿有七分相似！</p>

她不由心中一动：人说夫妻相夫妻相，不像不像也三分样！可见他俩前生有缘，今世才能聚在一处。想我旭儿前面三位小姐都不曾娶成，大约是命中注定要等这位柳小姐才能配对。要不然她爹爹平素远在千里之外，怎能恰巧成就如此姻缘的？！</p>

想到这里，苏夫人再看儿媳，眼神都不同了。</p>

苏旭就觉娘轻轻地拽住了自己的手，她推心置腹地对自己说：“少奶奶贤孝我知道了。可是孩子啊，你也别把一片真心全用在婆婆这里啊！少奶奶还有正事需要操心。”</p>

苏旭一时没反应过来：“娘，您是让我回去念书？”</p>

苏夫人“啧”了一声：“你这孩子！怎么聪明一会儿糊涂一阵儿呢？你又不是旭儿，你念书有什么用啊！”</p>

苏旭心道：前些日子口口声声当您家儿媳妇儿必须知书识礼。这我念书又没用了。</p>

苏夫人语重心长：“你嫁入我家也有百日，想这家中上下情形，你也看清楚了。你婆婆我体弱无用，在家做个主母的摆设已有多年。可这些年无论周姨娘如何上蹿下跳、狐媚争宠，还是我封一品诰命，稳稳当当地坐在苏夫人的位置上，你道这是为了什么？”</p>

苏旭眨了眨眼：“那自然因为您是我爹的正妻啊！像我爹这路仁人君子，最是守礼不过，您只要不犯‘七出’的罪过儿，就可安心在苏家闲坐混吃。以妾为妻是大罪，周姨娘当小老婆那天就输到底了。您放心！我爹不敢动歪心思。要不别说您娘家饶不过他，就连兰台御史都得乐出牙花子地冲上去挠他！”</p>

说到这里，反而是苏旭握住母亲的手腕，他语重心长：“娘，您不错是贤妻良母，这一辈子心思不在我爹身上，就在旭郎身上。太辛苦了！依我看啊，爹当了那么久的官，他知道分寸，旭郎老大不小也有了功名。您是一品诰命，养好了病，就该给自己寻点儿乐子。我爹来，自是好；不来，您也要学着自己活得逍遥快乐。”</p>

苏旭此言有理有据，就连夫人身边儿的刘嬷嬷都跟着念佛点头：“阿弥陀佛。夫人，少奶奶说得对啊！您总把心寄在别人身上，您就总难快活。观音菩萨都说，求人不如求己。”</p>

儿媳妇儿这番话说得别出心裁，苏夫人显然是听入心去，她握着儿媳的手感动说道：“你这话很有道理。我以后一定万事想开，自己给自己……”说到这里，苏夫人陡然明白过来：“唉！不对！我是让你劝我吗？我是有话劝你！”</p>

苏旭老实巴交地看着他老娘：“哦！行！您劝吧。”</p>

苏夫人垂头寻思须臾：“不是……我要说什么来着……”</p>

苏旭满脸诚挚：“娘，您上回说我要是辅佐丈夫干得还好，就把嫁妆还我！”</p>

苏夫人脸色尴尬，她慢慢儿地打儿媳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来：“咳咳，那什么，你是不是也该回宛平了？”</p>

三日后，苏少夫人返回宛平。</p>

少奶奶这回露面，让所有人都大开眼界！</p>

苏府众人只见伊脑袋上明晃晃插满了珠花儿；每个腕上都戴了八九只好大镯子；耳边多宝坠子重若秤砣；胸前满满当当挂了十来个玉坠子和金项圈；少夫人杨柳细腰上“丁零当啷”拴了玉佩无数；更稀奇在人家十根手指戴满了足金戒指，伸出爪子来黄澄澄恍若刚刚捏了十斤棒子面儿窝头！</p>

盛装的少夫人让太阳光一照：那真是霞光万道、瑞彩千条，八方共睹、四国同瞻，活生生亮瞎了丫头小厮们的狗眼！</p>

苏旭怀抱着陪嫁的银匣子颤巍巍出门，搀着少夫人的翠书、丹画龇牙咧嘴，双双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少夫人架上车去。</p>

少奶奶这一上车不要紧，骡车都跟着塌了塌。</p>

翠书和丹画累得直抖手腕子：“少奶奶，咱又不成亲，又不见驾，您回宛平至于穿戴成这样儿吗？”</p>

“就是，您今天这身儿打扮不得生往身上扛了四十多斤？再说您这样儿也不好看啊。”</p>

苏旭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闭……闭嘴！还不是为了夫人不让我把嫁妆都拿走，只许我带些散钱零花儿！我这通身上下，全副披挂如同甲胄在身。我是为了好看吗？我这不是为了回去好好儿过日子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