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马不识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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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柳大人现在是骑马难下，也是苏旭有意去郊外散心，这二人二骑，信马由缰，慢慢地出了宛平县城。</p>

那日天光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p>

数月不曾出门的苏旭感惠风和畅，看天清气朗，不由深深地吁出了一口积郁胸中许久的块垒之气。</p>

他随口吟诵：“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p>

柳溶月颤声应和：“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端地是马足难行！”</p>

听柳溶月如此糟践《兰亭集序》，苏旭诙谐心起，他轻挥马鞭一抽柳溶月的坐骑，哈哈笑道：“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生死大矣！”</p>

这匹白马苏旭养了许久，虽然神骏、步履却稳。这会儿得了主人讯号，它迈开步子“泼喇喇”地小步向前，驮着特别慌张的柳溶月一路向前奔去。</p>

柳溶月抱着马鞍吓得“嗷嗷”大叫，苏旭拉着她的缰绳哈哈大笑。</p>

暮春郊外，四野无人，这又叫又笑的两个家伙跑马到处，激起路边水畔鹧鸪乱飞。</p>

许是乐极生悲，许是苏旭太过大意。</p>

柳溶月毕竟不熟骑术，一个突如其来的颠簸让她陡然摔下马来，“骨碌碌”翻滚良久，才停在一处芳草地上再不动了。</p>

苏旭悚然一惊，他连忙飞身弃马，提起袍子冲到柳溶月身边。</p>

然后他就看见，柳溶月这摔的吧……跟他想象中有些不同……</p>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双眼看天，胸脯不断起伏，嘴角却是微微翘起。</p>

苏旭心头骇然：坏了！摔着脑子了！</p>

他一手拽起她的手腕急急给她诊脉，另一只手在她眼前不停地晃动，他慌张呼喊：“月儿！柳溶月！你能看见吗？你能听见不？你哪儿疼？你说话啊！”</p>

那天苏旭心急火燎地等了好久，等到他都诊出她脉搏平稳、不浮不沉，竟是个吃嘛嘛香儿的脉案，这才听柳溶月如说梦话般幽幽开了口：“苏旭啊……我这辈子……从来没跑这么快过……你知道吗？我才知道，跑快了，路边儿的柳树都成了整块儿的碧……天边儿的桃花儿火样红……我白活了这么大……竟然不知道纵马嬉游这么好玩！”</p>

突然，柳溶月诈尸一般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她好兴奋地抓住苏旭的手：“苏旭！咱们再跑一会儿吧！”</p>

苏旭“呃”了一声，他还没明白过来她要干什么，就见柳溶月“骨碌”起身，朝着白马飞奔跑去。她这回再没用他帮忙垫脚，自己搬鞍认蹬顺利上马。</p>

苏旭瞠目结舌，他没想到她居然真地控住了他的躯壳！</p>

然后，苏旭就见柳溶月手腕利落地甩鞭一响，她胯下的白马如同认主一般欢叫一声，撒开四蹄向前飞奔而去。</p>

柳溶月兴奋地觉得自己学会骑马了！此事说来毫不稀奇！今天刚开始跑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随时会掉下去，屁股让马鞍拍得生疼。她想双脚蹬镫站起来，却又没那么大力量，只好这么随波逐流地被骏马颠着，可她毕竟是个极聪明的人，现在又占了这么副身高腿长的躯体，就这么颠着颠着，她忽然就学会了身随马动。也就是那么一刹那的事儿，柳溶月突然开窍儿，她松开了紧握马鞍的手指，她抬头看向了前方。</p>

自由自在的春风，呼呼地从她耳边刮过；眼前笔直的道路，仿佛可以直通天边。</p>

对着这样的景色，柳溶月忽然觉得自己前十八年的循规蹈矩都是荒废光阴！</p>

她甚至笃定，倘若她后娘能时不时出来纵马散心，她都不会为了那些微末小事寻她小孩儿的晦气！要是能见识这样广阔的天地，谁会计较那些鸡毛蒜皮！</p>

苏旭一愣之下，连忙上马狂追，他真害怕她再摔一跟头，又把什么都忘了！</p>

如此一个满脸傻笑地开心猛跑，一个忧心忡忡地担忧狂追，他两人顺着官道一路跑了好久好久……</p>

一直跑到苏旭的坐骑体力不支、喘出缕缕白气，他才好歹吆喝着柳溶月勒住缰绳。</p>

柳溶月好兴奋地兜转马头：“苏旭！谢谢你带我出来！今天好生过瘾！”</p>

眼见苏旭额头见汗、单手叉腰，人马皆喘的样子，柳溶月顿时又觉得很不好意思：“苏旭，你累了啊？”</p>

苏旭擦了把汗，强自嘴硬：“我……当然不累。我就是没想到你还真挺能跑……”</p>

他看看远处夕阳西下，跟柳溶月好商好量：“天儿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你要是喜欢，过两天我们再来。”</p>

柳溶月骨子里是个温顺的人，她连忙点头：“好啊好啊。天快黑了，回去晚了不好。”</p>

苏旭说：“走吧。”</p>

柳溶月说：“走啊。”</p>

可是他俩谁也不曾催动马匹。</p>

苏旭满脸狐疑：“走吗？”</p>

柳溶月指着前面的三岔路口，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记得咱是从哪条道儿上来的么？”</p>

苏旭想不到居然落到如此窘境：“不是你带路的吗？合着你也不记得走哪条道儿啊？”</p>

柳公子含羞带怯地摇了摇头：“自然不记得。我跟你说我从来不会记路。怎么你不认识？”</p>

苏旭一拨拉脑袋：“我光顾着追你啦！”想一想，他简直不敢相信：“你不记路，那你出门儿是怎么回家的呢？”</p>

柳溶月满脸无辜：“我这辈子就没怎么出过门儿啊！”</p>

天边乌鸦飞过，苏旭眼前一黑。</p>

听闻迷路这个噩耗，苏旭走了老远还是不能相信：“不是吧？你怎么可能就没出过几次门呢？”</p>

柳溶月数着手指头：“我这辈子主要出过的远门儿吧……我记得就是去年跟我爹从金陵进京；再就是除夕下午咱俩赴任；除了殷山底下碰上杨周氏；就是今天跟你纵马了！”</p>

苏旭都快哭了：“我算听出来了，您这辈子敢情就没走过回头路！”</p>

柳溶月满脸无辜：“你以为呢？我前十八年基本上不出二门的啊！”</p>

苏旭凄苦地呼噜了把脸：“怨我！我就不应该抽风拽你出来！”</p>

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柳溶月突然开口：“苏旭，你说咱要带了王话痨来，这荒郊野外的他能找到人问路不？”</p>

“我猜他会撺掇咱俩扔鞋。”</p>

“他自己怎么不扔呢？”</p>

“王话痨打来宛平就没洗过脚，他敢脱你敢不拦着？”</p>

“嗯，想着倒是有点儿辣眼。”</p>

“苏旭，人说老马识途，你的马能认道儿么？”</p>

“试过这次不就知道了么?”</p>

“苏旭！我说你怎么就不知道着急呢！”</p>

“我已大彻大悟。不瞒您说前些日子教您念书我就想开了。”</p>

“苏旭！你讨厌！”</p>

古道、西风、路上走着两匹骏马。</p>

夕阳西下，马上驮了对儿欢喜冤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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