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贤德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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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恩眼珠一转，大概明了此间所指：以朝廷大政而言，这桩公案简直小到不值一提。本朝惯例，县令不在原籍为官。新官上任吏部准定要拨发纹银三十两作为路途盘缠，还要为官员安排舟楫车马、旅途照应。此事因循已久，并无二话。只是到了苏探花这里，便有了些可以商榷之处。苏氏祖籍眉州，苏旭本人却生长在京城。以理而论，本不该派到京城首县做官。然而今上既然破例，苏探花又一早儿自己巴巴儿地雇了毛驴，那这三十两盘缠……仿佛给与不给都在两可之间……</p>

吏部官员会观风色，眼见圣上鄙薄苏氏，便装傻将这银子扣了。</p>

此事本来小到不值一哂，苏旭眼瞅要吃哑巴亏。无奈前日顺天府上报宛平县前任单知县贪墨库银、监守自盗。那么吏部去年给单关风的这个“优等”考绩，便显得有些突兀了。</p>

随即便有兰台御史上本参劾吏部，都老爷们妙笔扫过，随口将这等微末之事翻腾了出来。</p>

也是吏部尚书、侍郎素有嫌隙，二人居然在御前居然口角生风，结果被宝祐帝各罚了一月俸禄了事。</p>

想想刚刚朝中之事，宝祐帝饶有兴致地问：“如此说来，苏探花已经走马上任去当县太爷了？”</p>

冯恩连忙点头：“不错，苏探花已拜印三日。奴才这些日子天天派人看着他。苏探花自从接印之后，清仓盘库、阅城巡乡、对簿点卯、传考童生，桩桩件件，做得倒是按部就班。听说已经悬牌放告，定下正月二十一破日收讼，倒也不算个躲懒的官员。”</p>

宝祐帝吮口米粥，轻轻点头：“听说他早早到任，内惩硕鼠、外捉淫贼，倒是个有些手段的。这人瞧着斯文漂亮，看不出做事如此利索干净。”</p>

冯恩似在忍俊：“别个也就罢了。这探花郎智擒采花贼的‘花花对决’，外头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新县令一眼识贼子，三招擒歹人。苏探花寥寥数语便说得淫贼口喷鲜血、倒地不起。昔者诸葛武侯骂死王朗也不过如此。小苏相公竟是个神仙。”</p>

宝祐帝“嘿”然有声：“我倒看不出他有这个本事。”</p>

冯恩赔笑：“民间好事，以讹传讹罢了。苏旭这点儿微末能耐，自然不入陛下法眼。”</p>

宝祐帝轻声问道：“如何？苏探花这县令当得是否心怀怨望？明里暗里有没有抱怨朕将他明珠暗投？”</p>

冯恩低眉答：“这倒没看出来。派去打探的人都说，苏探花这官儿当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至于他七尺男儿，现在看着吓吓唧唧，都不怎么敢挺胸抬头走道儿，说话声音也凭空小了许多，听说是小心谨慎得很啊。看来他那桀骜脾气吃了圣上磨炼，是有所收敛的。”</p>

宝祐帝手中一停，不觉诧异：“竟然如此谨小慎微？”</p>

冯恩满脸郑重：“也算难得。”略沉一沉，这位皇帝身边的心腹内官察言观色跟了一句：“陛下，这苏旭贤不贤的，先前总没跟着秦王跑不是？可不像他前任的单县令，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跟谁都缠夹不清。朝廷水深，也难怪淹死得不明不白。”</p>

皇帝耐性地用绚白银勺慢慢搅动着八宝米粥，他冷眼看着青玉碗中的小小波澜，声音极为平淡：“如此贤德，偏又上赶着做了三郎的姻亲，也是费解。且不急，再看看。尾生抱柱，才算真心。”</p>

宛平大堂屏风后</p>

头戴乌纱、身穿官服的柳大人死死抱住后殿廊柱，口中不断苦苦哀求：“不是！我这就得去过堂吗？我害怕……这审案着什么急？咱就不能再等等么？”</p>

苏大奶奶一根根地掰着柳溶月的手指，口中不住恫吓：“等什么等？有什么好等？你是去上堂审案，又不是过堂挨打。犯法的还没怕，你断案的怕什么？再说你躲得过初一，你还躲得过十五吗？你别害怕，我在屏风后陪着你还不行吗？你若碰到不会的，我在后面给你提词儿。”</p>

柳溶月哭道：“那也不行。我实在不敢！”</p>

苏旭扭头看向诗素：“发什么愣啊？还不帮忙？她不断案，就没俸禄，没有俸禄，咱吃什么？”</p>

原本袖手旁观的诗素，闻听此言立刻倒戈投降！</p>

她推了三推，搡了三搡，眼见大小姐还抱着柱子岿然不动，恨铁不成钢的诗素对着柳溶月咬牙切齿：“马打江山驴坐殿！你就是个铁废物！人家千难万难官儿都考上了，你去腆着大脸混事儿还做不到吗？”</p>

柳溶月哆里哆嗦、泪眼朦胧：“可是……我不会啊！”</p>

诗素急道：“刨除吃奶，没有生来就会的！走道儿还是后学的呢！你且去干个试试。哎？小姐，你看那可不是咱家老爷也来劝你？”</p>

即在柳溶月分神四顾寻找父亲之时，诗素一脚狠狠地跺在小姐的大脚豆儿上：“你给我撒手吧！”</p>

柳溶月“哎哟”一声，果然吃痛松开了廊柱。</p>

诗素与苏旭看准机会，双双用力将她推到阶前。</p>

柳溶月垂死挣扎地拽着苏旭的手指：“我……我真不敢……我怕说错话他们笑话我！”</p>

诗素忙不迭地替小姐整理衣服袖子：“我估摸着，当官儿也不外做事儿。你就放心大胆、随行就市地干呗！你怕什么笑话？人家把褥子缝拧了的，还照吃一天三顿呢？怎么就你要脸？！”</p>

把褥子缝拧了的苏旭奋力把柳溶月推到大堂侧门，此刻他再不敢声色俱厉，唯恐把柳溶月吓得大哭出来，他好耐性地给她擦着涕泪横流的娇嫩面孔，强忍杀心地轻声哄劝：“去吧！不怕！我就在你身后！我不走！我定然好好陪着你！我说话算数！我不骗你！我昨天怎么教你来着？”</p>

诗素最不耐烦这罗里吧嗦的，她一手拍开了柳溶月紧握着苏旭的手指，将小姐往前一搡，生生把人推上了大堂！</p>

小丫头十足笃定：“去吧！发昏当不了死！做官还能挨刀么？”</p>

就这样，柳溶月被陪嫁丫鬟活生生挤兑得升堂问案，从此踏上了险恶仕途。</p>

直到事后许久，苏旭还觉得那幕就在眼前：那日二堂之外，阳光璀璨非常。</p>

耀眼春阳迎面扑来，将柳溶月的身形映出了金边剪影，让自己再看不清她的仓皇神色。</p>

她就那样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走三步、一回头，仿佛自己是她这辈子最可珍重的心上人。</p>

那一瞬间，苏旭几乎生出冲动要伸手将她拉住。</p>

他真想对她说：“算了！实在为难咱就不去了！”</p>

但他终于没有伸手，他的手指尖儿都没能动一下儿。</p>

他知道：柳溶月必须去，否则苏家满门跟圣上不好交代。</p>

虽然他也舍不得她，可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p>

眼见大老爷升堂，众衙役鼓打三响。</p>

衙门之外，穿戴一新的王话痨挺胸叠肚、单手叉腰，新吏上任、百倍精神！</p>

面对着围观民众，面对着父老乡亲，王衙役心潮澎湃、王衙役泪眼朦胧：谁能想到！想我王话痨也有今天！娘啊！我一茶馆跑堂儿的我都当上衙役吃官饭了！祖宗有德！哪儿说理去？</p>

闻听里面鼓打三响，王话痨打起精神、气沉丹田，立志要好好当差，好报答大人知遇之恩！</p>

他将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白手巾顺门熟路地往肩膀上一搭，不由自主地前腿儿躬住、后腿儿绷紧。</p>

那日拿足了姿势、站稳了架势，王伙计嗓门儿大豁亮地喊出了碰头彩儿：“走过路过！各位君子！有打官司的里边儿吧请您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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