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初次问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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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平衙门</p>

大堂之上“呜呜”哽咽与“悉悉索索”地擤鼻涕声此起彼伏。</p>

诗素从后宅搬个小凳儿过来递给屏风后的苏旭，满脸惊奇：“还没哭完呢？我刚才给您送馒头的时候，不是就说到死了男人吗？”</p>

藏在影壁夹道里，戳了大半天儿的苏旭让诗素扶着缓缓坐到凳子上，他已经没了脾气：“这顿嚎啕是为她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还被婆家欺负。”说着，他往堂上一努嘴儿：“你没听咱大人也陪着哭呢么？”</p>

诗素隔着影壁听了几句堂上那寡妇的泣诉，小丫头不由也跟着掬了把同情之泪。</p>

她吸溜着鼻子小声儿说：“惨是惨。可也不能公堂上哭起来没完啊。就这么个街坊邻居丢鸡的纠纷，都快审到天黑了！这要是丢个元宝还不得问到端午去？少奶奶，您说我要不要偷偷给小姐送个烧饼垫垫？”</p>

苏旭慌忙拦住：“可别！她饿了小半天儿，还陪着人家哭个没完没了呢。她要是再吃饱了，这案子妥妥审到明天早上！依我说你赶紧悄悄给堂上递块儿热手巾吧！一会儿大人就该拿官袍擦鼻涕了。”</p>

诗素“哎”了一声，匆匆回去预备。</p>

公堂之上，赵县丞听王寡妇哭得凄凄惨惨，自己饿得肚里“叽里咕噜”，眼瞅着堂上堂下各位同仁悉数面有不愉地看着自己，分明是在埋怨他如何挑这么个“大吉大利”的案子给大人初审！</p>

赵县丞心里那个悔啊！</p>

他想：我倒霉催的，我怎么让大人审这么个案子？</p>

其实开门接案，选桩偷鸡的小事儿来审，赵县丞真是一片好心。他估摸着尚书公子是科举正途出身，大概不熟升堂问案的套路，不如选个好断的案子让大人上手。谁知大人竟有这个耐性，听得进去苦命寡妇絮絮叨叨！就这点儿破事儿，从上午一直审到黄昏，眼见还没有要完的意思，大伙儿都快疯了。</p>

于是，赵县丞在一众衙役的眼神催促之下，硬着头皮劝说大人：“大人纵然爱民如子，也不必动情太过……大人您不要哭了……大人问案要紧……那什么……来人啊！给大人端碗茶来，大人嗓子都哭哑了。”</p>

柳溶月勉强擦把热泪，她抽抽噎噎地往下一指：“给王寡妇也倒一杯！”</p>

因为早起在衙门口吆喝错词儿，给罚站到一边儿的王话痨这会儿可来了劲。</p>

他特看不上地瞧着衙役给寡妇倒水，忍不住出言奚落：“哎哟喂！好家伙！开水差点儿斟脚面上！不是！茶碗您涮涮啊！哎唷哎唷！那是茶叶不是草料！没有搁那么多的！不是！那要这么看，我刚才错哪儿了？衙门里不也就是斟茶倒水儿，往里叫人儿？这跟茶馆儿也差不多啊！”</p>

他正咕哝着，架不住黑衣黑脸的吴班头恶狠狠一眼扫过来。</p>

吴班头在宛平当差多年，可说是地头之蛇，身上长了渗人毛无数。</p>

只这一眼，王话痨就不敢言声儿了。</p>

吴班头从衙役手里接过热茶，扭头递到王寡妇手里，他脸色缓和、声音严峻：“王李氏！大人让你喝茶。”</p>

王寡妇擦了把脸、接过茶碗，不由对着大人、班头千恩万谢。</p>

吴班头背过身子，面朝寡妇，他口气阴冷，声音却低：“王李氏！你是来打官司的！不是来诉委屈的！大堂之上与案子无关的不许谈论。再这么缠夹不清，当心我办你扰乱公堂！你当我家大人闲得无事，来听你串老婆舌头的吗？”</p>

王李氏登时吓得脸色大变！</p>

她一介妇道，守寡多年，从没打过官司。这回是家宅之中接连丢失母鸡数只，王寡妇被婆母刻薄数落、心头悲愤，看衙门新官收告，于是拼死前来鸣冤，控诉街坊刘四偷鸡摸狗。</p>

她一时激愤来打官司，跪在堂上本也害怕，谁知上面这位大人恁地轻声细语、和蔼可亲！</p>

这王寡妇是贫家女儿，粗生粗养地长到十六岁上，娘家收了二两碎银，将她草草嫁个生病的丈夫做冲喜媳妇。王李氏纵然悉心服侍病人，也架不住丈夫痨症入骨，嫁过去三年就成了寡妇，还要被婆母日日咒骂命硬克夫。若非图她能在婆家干活儿，只怕已让婆婆发卖也说不定。</p>

如此从小委屈到大的一个女子，这辈子诸多苦楚，本来无人诉说。她平素一张口、一流泪，便要被人啐为晦气，王李氏从没想过，自己活了二十多岁，头回倾吐心中怨愤，居然是在宛平大堂。</p>

她更想不到，上面这位神仙似的县令大老爷竟肯无限同情地听她絮絮叨叨，还会陪她哭泣落泪。</p>

王李氏伸出颤抖地双手，接过白瓷茶杯，她吮一口甘醇清茶，润了润哭哑了的喉咙。她竟不知茶水是这等甘甜醇厚的滋味，她这辈子没喝过正经铺里出售的香茶。</p>

那时那刻，王李氏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四个字：这便够了！这便够了！想我一生命苦，终有一诉，终有人听！我还求些什么？大人大慈大悲，肯听我倾吐悲凉身世。有这文曲星般的老爷肯为我伤感落泪！</p>

我这辈子……便值了！</p>

想到这里，王寡妇小心翼翼地将茶碗递还给吴班头，她一个头狠狠地磕在地上，口中高呼：“大人！民妇给您磕头！民妇不告……呃？”</p>

她话未说完，就听身边儿的被告刘四“嗷”地一声也自对着大人连磕响头，他高声求饶：“大人明鉴！王寡妇家的鸡不是小的有心偷盗！是她家鸡笼扎得不紧，母鸡自己飞到我家的。再说了，小的只昧了她家两只小鸡，她家连丢了七八只鸡那是因为开春儿闹了黄鼠狼啊！大人！小的冤枉！小的情愿还两只大鸡给王李氏，再帮她家重新修个鸡窝！只盼大人开恩轻判！王大嫂口下留情！”</p>

堂上堂下，众人瞠目。</p>

本来这等偷鸡摸狗的琐碎案子，又无人证物证，丢失物品又不值仨瓜俩枣，说好断也好断，说难断也难断。凭你县官如何贤明，难免有一方愤愤不平，出门败坏大人颟顸。</p>

谁知新大人熬鹰似地熬了半天，不但原告情愿撤诉回家，更奇的是被告居然自己也肯招认！</p>

其实这也没啥奇怪之处，一是刘四在衙门跪了半天、腿都木了；二是他见王寡妇喝了大人赏赐的茶水突然神情亢奋、血灌瞳仁，似乎流落在外的闺女终于找到失散多年的娘家人！</p>

刘四心道：奇哉怪也！他二人一个肯哭，一个肯陪。莫非王寡妇是苏大人的远房亲戚？！哎呀，这点儿破事儿，可别闹大！我也不是有心偷盗，甘心认赔还不行吗？</p>

于是，堂上便出现了荒诞一幕：原告哭着要撤，被告嚷着要赔。</p>

赵县丞都懵了：“如此谦谦礼让的三代君子之风，瞬息普及乡野小民，虽古圣先贤垂拱而治，也不过如此！我家大人恁地贤明啊！”</p>

衙役们心说：罢了！刘备有本事，哭出来江山！别看大人眼窝子浅，人家真能断了案！不服行吗？</p>

柳溶月揉着哭疼了的脑瓜子，还没搞明白状况：“那……咱们这就可以散了？”</p>

赵县丞连忙躬身一揖：“散了……也行！”</p>

柳溶月擦把眼泪，对着王寡妇温言抚慰：“王李氏！既然如此，你就好好回家去吧。大人知道你生活不易。来来来，这里有一两我的私房银子，你拿回去给自己当个体己。”</p>

说到这里，柳溶月眼圈又红：“李家姐姐，可叹你命运坎坷，我帮你不上。只盼你回家之后善自珍重，好好过活。”她正要用袖子擦擦鼻涕，忽而发现打旁边儿溜上来的诗素，偷偷摸摸地给自己递了块儿手巾。</p>

柳溶月一边擦脸一边听诗素在自己耳边嘀咕：“少奶奶说了，让王话痨穿着官衣送这寡妇回家。需得大声告诉她婆家诸人，就说本县大人的话，这王李氏是个贤孝女子，要他们不可苛待折磨，否则本县大人定然不依，要办他们个虐待妇女之罪！”</p>

柳溶月心中叹服之余，依足苏奶奶的吩咐，让王话痨好生护送寡妇回家，再嘘声恫吓她家人几句。</p>

这边儿刘四情愿退赔王寡妇大鸡两只、再修补鸡窝一处。</p>

原告同意，被告认罚，二人签字画押，便是圆满退堂。</p>

摇摇晃晃地打大堂下来，柳溶月觉得自己就要活活累死！</p>

别个不说，这半天哭得眼疼。</p>

当官儿太伤身了！真想不明白，这起男子为啥天天挖空心思要去当官！干什么不是吃饭？</p>

回屋之后，铜盆里早预备了热腾腾的洗脸水，诗素一边儿帮小姐擦拭脸上的泪痕，一边儿啧啧称奇：“我的姑娘啊！您这是审案去了还是吊孝去了？怎么哭成这样儿？你先吃饭，吃饱了我去拿茶叶帮你把眼皮子敷了，要不然明儿一准儿肿成炮眼儿金鱼。”</p>

苏旭捶着站麻了的双腿：“行了！快吃饭罢！你家小姐不饿，我都要饿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