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宛平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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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车晃里晃荡地往前走，车中一时默默。</p>

看苏旭满脸衔恨，也不搭理自己，柳溶月双眉紧蹙、双手绞扭，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定然要去做官，我就好好在家念书，不跟苏旭耍赖了！怨不得人家前些日子急得要死要活。敢情他早看出我躲避不过！不过讲道理说，苏旭念了二十多年才考上官做，我就是往死里念一个月，我也学不会啊！唉！学得会又如何？我只是没有见识的小小女子，我压根儿干不了！你说我这个命啊，当闺女给绑去成亲，当男儿给逼着上任，反正不能让我踏踏实实过日子就对了！</p>

想到这里，柳溶月偷眼去瞧苏旭，她想跟他拿个主意：咱俩现在跑还来得及吗？</p>

她转念一想，又觉不行：我俩跑了不就成私奔了吗？我一辈子的名声就毁了啊！不对！是他这辈子名声就毁了。也不对！跟“丈夫”跑了还能算私奔吗？哎！怎么这么乱呢？！</p>

一脑袋乱麻的柳溶月可怜巴巴地再看苏旭一眼，她就见苏旭正满脸寒霜地专心撸狗，眼皮都不抬一抬。自从她差点儿害他上吊，他就没给过她好脸子，现在更是宁愿撸狗也懒得看她。</p>

柳溶月万般愁苦地抱起了元宝，脑门儿和小猫挨挨蹭蹭，她满腔哀怨地甩个闲话给苏旭听：“元宝啊，我压根不会当官，现在不知如何是好！元宝，你说咱们该怎么办啊？”</p>

元宝“咪呜”一声，蜷缩到了主人怀里，一人一猫相拥相抱，很有几分楚楚可怜。</p>

苏旭冷眼旁观，鼻子里“哼”出凉气儿，心道：现在想起我了？问你那玉郎去啊！</p>

想想这话酸溜溜碍口，苏旭决定继续不理柳溶月。不过说老实话，事到如今他心里想得也是“见步行步”四个大字。</p>

然后，就到了。</p>

柳溶月一直以为赴任的话，必须山高路远、必须涉水过河、不走几天几夜对不起乌纱官帽！譬如她爹此番入京，就带着他们走了月余。谁知这才坐在驴车上晃荡了个把时辰，柳溶月还没把满腔心思捋个明白，便听车夫便高声吆喝：“到了！”</p>

柳溶月满脸迷茫：“这么快？我怎么觉得比成亲那天去你家还近？”</p>

她就见苏旭跟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我是，呃，您是宛平县令！京城棋盘街以西，出了北安门就是宛平地界，你还想走到哪里？”</p>

柳溶月大惊：“你竟然考上了个京官儿？！”</p>

苏旭点头又摇头：“宛平县归属顺天府管辖，不算京官，算得京县，宛平乃是全国首县，全国县城都仰望于此，所以此地县官才是正六品而非正七品。想我堂堂探花，没进翰林院，还当不得个首县父母官么？”</p>

柳溶月才懒得琢磨苏旭进不进翰林院，她都要急哭了：“首县？！还仰望？！那我这不就要丢人丢到全国皆知了吗？”</p>

苏旭仰面翻了个大白眼：“你就不能想着好好做官么？便是个傻子也未必天天丢人吧？”</p>

柳溶月陡然受了讥讽，眼圈顿时红了，眼看又要委屈流泪。</p>

诗素连忙打圆场，小丫鬟勉励大小姐已经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小姐！您放心干！丢人也是丢他苏旭的人！”</p>

苏旭悲愤地白了她俩第二眼，平生头回觉得自己人单势孤！</p>

好在如今的苏旭已经想开不少：反正干砸了，没的是你柳溶月的嫁妆！我没人场儿，您没钱场儿，咱俩天公地道！只是这话出门太急，他还没敢……嗯，没来得及把他父母扣她嫁妆的事儿说给她知道。</p>

时值腊月三十，京城至宛平虽说不远，但坐着驴车从尚书府一路晃荡到此也已快过申时，夜幕即将降临。</p>

驴车一路将他们送到宛平县衙后门，柳溶月撩开半拉车帘向外看：宛平县衙无非铅灰高墙、半旧青瓦，非但不如她娘家富贵华丽，就连苏尚书家的门厅宏阔也大有不如。不得不说，这一品和六品，府邸真是差了一天一地。更遑论后衙外墙上还胡乱贴了些灰白色泽的丑陋人像。</p>

柳溶月细看之下，那是缉拿人犯的告示，仿佛海捕捉拿采花淫贼。</p>

王话痨“咣咣”砸门半晌，后衙才出来个横眉立目的门子：“干嘛干嘛？县衙后堂也容得你们无礼？当心老子将你戳到门口去站笼子！”</p>

此人面相凶恶，出言十分无礼。</p>

站在前面的王话痨从小与各色人等打惯了交道，被吼两句倒也习以为常；坐在车上的柳溶月却已吓得躲到了“老婆”身后瑟瑟发抖：“上任没人接待也就罢了，怎地还要抓了咱们去坐大牢？”</p>

眼见此情此景，不但苏旭泄气，就连诗素都觉得这位“县太爷”不怎么出息。</p>

苏旭深深呼吸，从身后将柳溶月揪扯出来，推到车窗之前。</p>

掀开车帘，他咬牙切齿地对外面吩咐：“此乃新任县令柳……苏旭苏大人！”说着，他从随身包袱里掏出红封文书，递出窗去：“此乃部照，你交与管事的小心验看，然后拿来还我！”</p>

那皂吏心头大骇：这小破驴车上坐的居然是新任县太爷？</p>

皂吏纵没办过这等差事，也知兹事体大。他接过部照，看看大约不错，立即飞也似地跑入县衙去找班头回事。</p>

打发走皂吏，苏旭少奶奶端坐驴车之上，气定神闲地耐心等待。有道是宰相门前三品官，苏旭做了多年相府公子，此刻虽然盘发戴花儿穿了裙子，可颐指气使的架势依旧还在。</p>

反观七尺男儿柳溶月，一边儿满脸崇拜地看着苏旭，一边儿死死地拽住“老婆”的衣摆不敢松手，仿佛生怕那门子将她捉了去站木笼。</p>

苏旭挣扎几番也摔不脱柳溶月黏在自己袖上的怯懦爪子。</p>

无奈之下，他只好勉强自己寻思些别的：皂吏行为，他并不奇怪。以礼而论，新官上任需去拜谒上司，验过部照。嗣后自有书办取了“红谕”沿途发放，为新官老爷预备饮馔、脚夫车马。衙门要打扫花厅、修理裱糊。兵房要护卫沿途、平定治安。最后三里一迎，五里一接，吹吹打打，务要把新太爷威风凛凛地迎到县衙大门口，然后再轰轰烈烈地拜衙接印，图个紫气东来。</p>

如此说来，柳溶月刚才所言并不全错，新官上任，还真有几分像新媳妇上轿。</p>

拜上司、验部照，这些手续，圣上封官之后，苏旭本尊已在爹爹的指点之下早早办好。他成亲赏假，天下皆知。新婚之日，宛平县还前来府邸送过贺礼。苏旭成亲尚余数天才满假一月，本朝更有正月不接任的旧俗。宛平县上下都计算着，新老爷便是奉旨假满、即刻上任，早也得过了正月十五。</p>

谁知大年根儿底下，他们居然悄无声息地到了宛平城，搁谁也得手忙脚乱，倒是责怪他们不得。</p>

苏旭忽觉有人拽了拽自己的侧袖，回头一看，却是诗素满脸为难：“我说小姐家的，不是我说，您现在是个妇道人家，可不能抛头露面！待会儿无论来了谁，您千万不能冲出去搭话。得让我们家小姐出头应酬才行！”</p>

柳溶月顿时慌张：“怎么应酬？我可不会！”</p>

苏旭急中生智：“无妨！你坐在驴车之中露出头脸，我在你身边儿悄悄题词儿就是了！”</p>

然后，他就见柳溶月倏地眉目舒朗：“咦！你终于肯好好和我说话了！”说着，她居然轻轻摇了摇他的胳膊，软语央求：“苏旭，咱俩现在大敌当前是如何当官儿！您就是生气，眼下也不好天天琢磨怎么弄死我！我看咱俩就此和好吧……行不行？”</p>

虽然瞧不上这个窝囊废，但想想柳溶月说的勉强在理，苏旭只好捏着鼻子胡乱点了点头。</p>

他依旧懒得给她好脸色看：“那你还不精神些？！拽着我就能当好官了么？”</p>

柳溶月讪讪缩手，嘴角已掩不住地挑了起来。</p>

过了盏茶时分，衙门班头吴旺发带了几个皂吏匆匆赶来。</p>

吴班头曾经在尚书府见过苏旭，此时一见，车上端坐的果然是那位玉树临风的相府公子。</p>

他心下大惊，连忙下跪：“小的不知大人前来上任，有失远迎，实乃大罪！不过宛平县好像并未收到大人上任的‘红谕’，以至什么都没有预备……”说着，他扭头询问：“赵老四，你平日随着县丞大人办事，可曾见他接了‘红谕’？”</p>

那名唤作赵老四的衙役战战兢兢向上叩头不止：“小的不认字！小的不知道！可恨县丞大人上丈母娘家过年去了！主簿儿子闹病，阖家去了庙里烧香！小的竟然一时齐齐寻他们不见！小的无能！小的有罪！小的着实该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