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十指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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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伙赧然报名：“小的姓王名华朗。街头巷尾的闲汉们叫顺了，我就成了王话痨了。”</p>

苏旭心头一动：王话痨？!莫非是街角茶馆的伙计王话痨？柳溶月这是去了哪里？怎地把他叫到家来了？</p>

然后，他就听柳溶月轻声吩咐：“来人啊，不，就你们两个好了。你们带着这位王华朗小哥下去用饭，再找个稳妥地方让他梳洗更衣好好安歇。我今日在外面迷失路途，王小哥夤夜之间送我回家很不容易。咱们需得好好招待他才是。”</p>

大少爷话音落处，一双丫头齐齐称喏。</p>

屋内的苏旭不禁狐疑：她怎么还迷失了道路？难道出门没小厮跟着？</p>

再过须臾，大门洞开。</p>

苏旭只见门外漫天乌云暂散，中有一轮晦月微明，一位华贵秀美的公子推门而入，淡淡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更显得这人通身上下流光溢彩。</p>

苏旭一时看得居然呆住！这二十多年他对自己的身子司空见惯，可每每看见肌肤柔润、华衣擅饰的柳溶月，他总能生出一丝惊艳叹息：原来我打扮好了是这样儿的。可叹我前半辈子脸都懒得洗……</p>

然后，苏旭就见那侧帽公子匆匆关好房门，向自己疾步走来，她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指，委屈吧啦、泪眼盈盈、语带哭腔、满脸娇嗲：“苏旭！你说你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啊？！就是那个什么叫王福江的坏人！他把我拽出去就不理我了。自顾和他相好鬼混，把我关在门外，害我迷失了道路，被人恫吓！啊！今天吓死我了！”</p>

状告到这里，柳溶月倏地顿足哭了出来：“要不是王话痨帮忙，我定然被坏人欺负了！”</p>

苏旭无语望天，翻大白眼。</p>

伊非谪仙人，蒙童走错门。</p>

此刻在苏旭眼中，笼在柳溶月身上那层熠熠生光的幻彩晶壳瞬间龟裂脱落、碎渣满地。</p>

徒留屋子中间儿一个窝囊废哭得鼻头都红了，这就是个粉雕玉琢的磨合罗儿，不能张嘴、开口全完。</p>

苏旭长长叹了口气，他伸手替柳溶月擦拭眼泪：“别哭了，这不是回来了么？你原来是和王福江出去了？那小子从来放荡不羁，心眼倒还不坏，他怎知你现在不识道路……哎哟！”</p>

哭得抽抽噎噎的柳溶月陡然瞪大眼睛，她拽住苏旭的手指，低声惊呼：“啊！手怎么破了？”说着，她扯开包裹苏旭手指的碎布，皱眉之余，她还将他的手指含到口中，十分怜惜地轻吮了吮。</p>

苏旭的手指被柳溶月含得还挺舒服，她舌头温软，她唇齿湿热。</p>

苏旭的手指头一时麻酥酥的，他的心都有些麻酥酥的。</p>

苏旭垂头赧然、心跳加速，他不觉以此生最温柔的声音安慰眼前人：“月儿，你放心，我没事的……”</p>

柳溶月含着苏旭的手指模糊咕哝：“怎么可能没事……这是我的手指头哎……你说你怎么就不知道珍重呢？可惜一副如花似玉的身子给你，你瞧你把我折腾的！”说着，她陡然瞪眼：“哎呀！我的手腕都让你弄皴了！大冬天的你有没有给我擦牡丹香脂啊？！”</p>

苏旭咬牙把指头从柳溶月嘴里抽了出来：“你瞧你把我咬的！都出牙印儿了！”</p>

柳溶月大慌：“啊啊啊！对不起！咬疼了没？”说着，她悉心用雪白丝帕将苏旭的手指认真包好，这才想起来问：“怎么弄成这样啊？你娘罚你了？”</p>

苏旭撇撇嘴，灰心丧气地扭头看向床上那件袍子。</p>

柳溶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满脸神奇：“咦？你在做针线活啊！”</p>

苏旭就见柳溶月快走到床边，举起锦袍对灯细看针脚。还看什么针脚啊，那密密麻麻的针眼儿啊，夹棉袍子都给扎透光了。</p>

柳溶月大骇之下，脱口而出：“你这是做衣裳，还是在给我打比方什么叫‘千刀万剐’？！”</p>

苏旭蓦地满脸通红！他又想把衣裳拍柳溶月脸上，又恨不得从哪儿找个地缝立马钻进去。</p>

柳溶月对着衣裳打量再三，再吸一口凉气，她突然抓住苏旭的手腕，将他拽到墙角鬼鬼祟祟、低声音问道：“这袍子上倘若再贴了您爹的生辰八字儿，妥妥能算压胜之法！还是说……你就是挨了尚书大人的责骂心中不忿？不是吧！苏尚书人还行啊！虽然穷了些，嘴也碎，脾气不好，还挣不来钱！但是没钱的爹也是爹啊！咱尽可以对他勤加督促，盼着有朝一日爹能出息。”</p>

事已至此，苏旭已经懒得分辩了，他颓然坐到床上，觉得自己白瞎替柳溶月操心。</p>

这人平常窝囊废，偶尔露峥嵘。难为这些年她让后娘拿捏得死死，怎么把他气到口吐鲜血总是手到擒来？</p>

苏旭神色落寞：“我已落魄至此，你还要挖苦我吗？我本来就不会做针线，难免出丑露乖……”说到这里，他气得肚子都“咕咕”大叫了起来。</p>

柳溶月含笑掩口，自袖中掏出一个纸包给苏旭：“我在街上买的，香香软软很好吃的，当时就想拿个给你尝尝，这是我这辈子头回自己买东西哦！我一直藏在袖中渥着，还不太冷。”</p>

见苏旭接了豆包径自嚼了起来，柳溶月拿起衣裳仔细端详一番，再吸凉气数口，终于拿定了主意，穿针引线开始弥补。</p>

苏旭叼着豆包，近乎崇拜地看着柳溶月：“你……会弄这个啊？！”</p>

柳溶月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总不能什么都不会吧？这个我学过！”</p>

然后她就不再理他，垂头赶起了针线活。</p>

那日，苏旭斜倚东墙、抱膝而坐，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豆包儿。</p>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端坐床边，将自己扎坏的衣裳折边扦线、帖补藏拙。</p>

彼时红烛柔光，映得这位“公子”满头黑发如同墨玉，唯其黑到极处，扑如苏旭眼中，她漫绾青丝竟然泛出了些微绿意，所谓绿鬓红颜大概不过如此。</p>

青春美艳可贵，何必执拗雄雌？</p>

那日，苏旭好稀奇地瞧着柳溶月做针线活，毕竟他从没见过“自己”忙于针黹。</p>

他眼巴巴地瞧着她雪白手指，轻捻银针，如玉皓腕，手势起落。</p>

一时屋里安静极了，天地间都安静极了，只有丝线穿过锦缎的声音连绵不绝。</p>

而柳溶月手中的针线，便如盛夏阴雨，丝丝成缕，刺入碧绿池塘，点点圈圈、涟漪泛滥。</p>

看着看着，苏旭恍惚回到昔日无忧无虑的青葱时光，每每功课做烦，他从书斋里偷跑出来躲懒。</p>

他最喜欢伏在庭前水榭的美人靠边，痴痴看细雨入塘、风摇菡萏，清爽潮湿的空气中弥散着若有若无的幽暗花香，不觉触动了懵懂少年最晦涩难明的暧昧心事。</p>

直看到睡眼朦胧，直看到恍然入梦。</p>

半睡半醒之间，苏旭迷茫感知，骤然转急的雷霆暴雨，激起池中双宿双栖的红嘴鹧鸪。</p>

它们翠羽斑斓、它们彩翅摇摇，环绕相从、飞出了东厢粉墙……</p>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p>

亦在那个颠倒梦中，苏旭觉得有人为他悉心覆了棉被，她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如此糟践料子，你也辛苦了，好好睡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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