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虎落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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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别的也就罢了，提起来儿子被媳妇逼迫打骂，苏夫人不由心生恼恨，她咬牙点头，决意由着周姨娘去摆布儿媳妇了。</p>

苏旭被关押的厢房坐东朝西，夏季溽热，冬吹冷风。苏旭从小是母亲怀中珍宝，这荒僻屋子他都没进来过几次。今天被反锁在内，苏旭就更显孤寂凄凉。</p>

那时后晌，阳光近乎平射进来，将屋子照得雪亮，苏旭心头也是雪亮：说什么做活儿？不过是母亲在惩治自己苛待她“儿子”罢了，可恨还有周姨娘在旁边架桥拨火！</p>

唉！纵然想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天下还有比婆婆支使儿媳妇劳作更天经地义的事么？</p>

苏旭瘫坐在只铺了薄褥的冷炕上，对着他爹的锦绣袍服，一阵阵地心慌眼晕：这可怎么办啊？人家柳溶月是装不认识字儿，我可真没拿过针！今儿苏旭才体会到柳溶月这些日子的不易，这打小儿学的就不是这套手艺啊。</p>

那日苏旭对着锦袍，相面良久，直看到日晚偏西、直看到丫鬟点灯，他也没瞧出哪里是下手之处。</p>

可怜苏探花迎着风啊、就着灯，抱着亲爹新作的棉袍子，守着姹紫嫣红的玲珑绣线，如此这般坐困愁城！</p>

他越坐越冷，越坐越饿，越坐越憋屈，越坐越伤心。</p>

困龙思想长江浪，虎落平阳望山岗。</p>

苏旭放下活计，痴痴望着前房正屋的灯火通明。这等热闹，想来是爹爹又宴会了宾客。上个月苏大少爷还会被爹爹叫出去酬酢贵人、席上联句。如今啊，苏探花忍将万字平戎策，去换一个热饽饽。</p>

他好想大哭一场啊！</p>

苏旭红着眼圈儿坐在炕头儿，咬牙切齿：“柳溶月！你死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来救我一救？！”</p>

他却不知，柳溶月当时正在街角吓得要哭呢。</p>

京城大街</p>

柳溶月追着疯道士狂奔数条街巷，终于呼哧带喘地把人跟丢了。</p>

隆冬腊月，柳溶月满头大汗站在街市正中，突然发现了一件大事：她不仅追丢了道士，她还迷失了方向！柳溶月当即回头去找来路，可连转了俩弯儿，她更迷糊了：京城小民的棚户宅邸，怎么看着都差不多低矮简陋？</p>

柳溶月站在小街中央，陡然生出毛骨悚然之感！她这辈子就没自己出过门！既不认识人，也不认识路，更不知道该怎么回去！</p>

她这才体会到：远远看着热闹的街市，其实充满呛鼻的尘土味道；会钻火圈的猴子，原来栓在街角被人鞭打；香喷喷的饭馆后厨杀鸡宰鱼，泼出脏污血水；谁家幼小童仆，被鞭笞得哀嚎翻滚。</p>

六道轮回，此间即苦！</p>

更有几个路过的闲汉，见她一个锦绣衣着的美貌少年独自站在陋巷，坏笑着对她指指戳戳。</p>

柳溶月顿时觉得自己就像孱弱无助的婴孩，被扔到了猛兽环伺的丛林之中。</p>

柳溶月站在当地，吓得要哭。</p>

然后，她就见那几个闲汉斜着膀子朝她走来，口中不干不净：“你是哪里的雏倌儿？敢是站在这里揽客？”</p>

那起人步步朝前走，柳溶月步步向后退。</p>

对着这些不怀好意的家伙，柳溶月真切觉得：苏旭不吓人。苏旭真是丁点儿都不吓人！呜呜，苏旭，你在哪儿啊？你能不能溜出来救我一命？！我以后一定好好念书！</p>

正当她浑身颤抖地退到墙角，眼看就要避无可避的时候，忽听身后“嗷唠”一声蹿起个人来。</p>

这柳小姐还能示弱？她“嗷”地也是一声尖叫，自己把自己吓得原地蹦起来比那人更高！她这一嗓子太尖，竟把那几个街角闲汉吓得后退了好几步。</p>

好容易双脚落地，柳溶月惊魂未定地扭头细看：原来自己刚才踩到了个蹲在墙角打盹儿的叫花子。</p>

她脱口而出：“对不住！我没踩着您吧？”</p>

那叫花子当时一愣，已经有好些日子没人跟他这样好声好气地聊天了。</p>

柳溶月就见这叫花子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好久，突然指着自己的鼻子颤声问道：“苏探花？！您是苏尚书家的苏公子么？”</p>

柳溶月认真回看了这满身脏污的小伙子好久。她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当然，除了家里人，她谁也不认识。可她不知道苏旭本尊认不认识人家，只好愣愣看着对方。</p>

谁知那个乞丐十分激动：“苏探花！您不认识我了？我是您府邸街角儿茶馆的小二啊！我是王话痨！”说着，他将一个破碗戳到柳溶月鼻子前：“您看，这是您爹赏给我要饭用的破碗！您不认识我，您还不认识碗么？”</p>

那几个闲汉听到柳溶月是什么尚书公子，再看看她身上穿戴果然不俗，料想硬惹有麻烦，便讪讪地退了几步，抱着肩膀冷眼旁观。</p>

柳溶月更添疑惑：“你既是茶馆小二，怎么躺在这里？我爹为什么给你个破碗要饭？”</p>

王话痨垂头苦笑：“只因小的我聚众押宝，赌您第四回娶亲也不能成了好事儿，结果输得裤子都没了。茶客们恨我连累他们输钱，掌柜的怕我得罪了您的老爹，所以干脆将我轰了出来。您爹苏大人忠厚长者，觉得不能让人说出来他不管我，所以特地赏了我个破碗要饭……”</p>

柳溶月顿时觉得王话痨实在够倒霉的。说实话他这赌打得也不能叫输，自己和苏旭确实没能成其好事，只不过她没法说出实情罢了。</p>

柳溶月好心劝说：“你别听我爹的，他让你要饭你就要饭了么？你再去别的馆子找个活儿不好么？”</p>

王话痨满脸背运，自怨自艾：“倘是为别的错处让东家打发了，再找个活儿干原本不难。现在京城哪个茶馆儿不知我得罪了贵人？当朝尚书打发我出来要饭，还有哪个买卖敢雇我当伙计？”</p>

王话痨长叹一声，颓然躺在地上：“眼看着隆冬寒冷，许是我就要冻饿而死也未可知。大少爷啊，我胡说八道，拿您开心，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可算现在您眼里了。您快走吧。我也没那福气让您瞧着咽气。”</p>

柳溶月听了这话，满心不是味道。她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摸出了二两碎银，蹲下身子递给王话痨：“年纪轻轻的，休说这等丧气话。这点银子不多，你且拿着。京城的活儿不好找，你去远些地方寻口饭吃，不强似在这里做叫花子？”</p>

王话痨万没想到，苏公子居然恁地心好！</p>

他一骨碌爬起来，满脸不可置信：“大少爷！这些年，我编排您的闲话，拿您取乐挣钱！您还给我银子，指点我活路！您不怪我么？难道苏尚书也乐意放我一马？”</p>

柳溶月久在深闺，自然不知王话痨平素有多言语可恶！更兼自从这人和她搭讪闲话，那些街角的闲汉都不再哂笑靠前了，这让她对王话痨多少有点儿好感。</p>

柳溶月把银子递得更靠前了些：“我不怪你了。我爹爹好忙的，他也不会记恨这些小事。前些日子他给你破碗，多半是寻你开心。你既觉得自己从前口舌刻薄，以后就改了吧，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p>

王话痨感激涕零，当场要给柳溶月双膝下跪：“大少爷！我的大少爷哎！您简直是菩萨心肠！您就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哎！这么说吧！您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小的甘心情愿为您当牛做马！”</p>

柳溶月连忙将王话痨搀扶起来，她怯生生地问：“那……你能送我回家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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