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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一沓稿子,并不仅仅只出现在李林甫面前,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杨慎矜,右相陈希烈,御史中丞王鉷,户部郎中杨钊……但凡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在最初的不以为然之后,全都渐渐正视起了这一篇突然冒出来的《杨氏春秋》。而当这样一篇东西送到安北牙帐城中杜士仪案头时,已经是时隔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在这一个月中,王鉷举发杨慎矜私藏谶书,阴谋复辟,杨慎矜举发王鉷私交匪类,图谋不轨,官司直接打到了御前。震怒非常的李隆基立刻下令彻查。可就在这之前,常常亲自办这样大案的罗希奭已经被李林甫授意去岭南,处死正在流配之中的韦坚以及韦氏其他人,至今还未回来,这样一桩案子竟是落到了御史大夫裴宽手里。
作为挑起事端,意图把杨慎矜拉下马的始作俑者,李林甫本打算让王鉷来审理杨慎矜的案子此案,对于杨慎矜竟然拿出不少实实在在的证据,反过来把王鉷一块拉下了水,他竟大为始料不及。于是,他思来想去,唯有举荐了杨钊作为裴宽的副手,处置这一桩一下子牵连到两个御史中丞的大案。
此时此刻,陈宝儿就忍不住说道:“还真是狗咬狗,一嘴毛!李林甫难道就不明白,此次杨慎矜和王鉷很可能一个都保不住,而杨钊趁着这件事迅速崛起,再加上后宫的帮助,异日他还是有可能养虎为患?”
杜士仪把这一篇才连载了一半就断头的小说往身前的桌案上一扔,随即对前来禀报这些消息的陈宝儿以及张兴说道:“李林甫这次是没办法了。他之前自以为既然一时半会奈何不了我,那就不如先对东宫党穷追猛打,斩草除根,他却不想想,他身边这些人都是野心勃勃之辈,根本不讲忠义,稍有差池就会反噬自身,哪里是那么容易节制的?如果杨慎矜只是傻乎乎的一无所知也就罢了,可他既然知道王鉷竟是早就对他怀恨在心,怎么会束手待毙?要死也得拖一个垫背的!至于杨钊,他靠着宫中那位杨淑仪,确实对杨慎矜和王鉷的位子垂涎已久了。看着吧,有了这桩案子,李林甫简直是给自己找了个对手1
听到杜士仪轻蔑不屑地提及李林甫的这些党羽,张兴和陈宝儿全都异常赞同。李林甫决不能说是无能之辈,杨慎矜、王鉷、杨钊、罗希奭等人亦然,可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正人君子怎么会甘心为李林甫爪牙?
“大帅,那长安城内如今这般乱象,就全然不管吗?”
“当然不管,与我何干?”杜士仪无所谓地笑了笑,见张兴欲言又止,他便出口说道:“奇骏直言无妨。”
张兴知道陈宝儿几乎就相当于杜士仪的半个儿子,当下也不避对方,郑重其事地说道:“大帅这些年功勋彪炳,前次若不是让郭子仪为主将,仆固怀恩为先锋,攻打回纥,只怕陛下一定会头疼大帅的封赏。漠北如果安宁,日后谁来镇守安北牙帐城都无关紧要,大帅很可能会被召回朝中;而若是漠北不安宁,难免又会有人觉得大帅这些年白费功夫。更重要的是,一旦李林甫失势,只怕陛下就要担心,大帅功高震主了1
这话说得犀利入骨,陈宝儿亦是深有同感。他是杜士仪的第一个弟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单独说可以,当着别人的面,他却仍不免心存警惕。可既然张兴起了个头,他也就跟着说道:“是啊,既然大帅之前举荐了裴大夫,何不让裴大夫作为大帅的喉舌……”
“我都不是当年那个仗义执言杜十九了,还指望裴宽如同年轻的时候那样愣头青?他油滑不下于我,躲过裴敦复的那次暗箭后更是学乖了。你看着吧,既然有杨钊在,他就乐得当个撒手掌柜,横竖王鉷也好,杨慎矜也好,在朝中树敌无数。他若是真的作为我的喉舌,陛下容得下?”
见陈宝儿顿时哑然,而张兴则依旧是忧心忡忡,杜士仪便无所谓地说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你们也无需太担心。明年漠北各部使臣齐齐朝天子,我也不免要同行。这一次大约会碰上王忠嗣还有安禄山,我们三个加在一块,节制六镇,到时候才是见真章……”
杜士仪这话还没说完,屋子外头突然传来了龙泉的声音:“大帅,安西大都护府的家书1
来自安西大都护府的家书,不是杜广元就是姜六娘。杜士仪知道此前高仙芝奉命征讨还是难逃被吐蕃吞并命运的小勃律,杜广元亦有随行,奈何西域太远,小勃律则更是在重重雪山包围之中,说是断绝消息也不为过。所以,他立刻精神一振,高声叫道:“拿进来1
等到龙泉大步进了镇北堂,杜士仪当着张兴和陈宝儿的面,三下五除二裁开了那封几乎没有任何保密措施的信,随即就看到了姜六娘那娟秀的字迹。一扫过后,他便大笑了起来:“高仙芝还真是好本事,竟然就只凭那么一点兵马,做到了别人不可能做到的事。他此次一成功,只怕是夫蒙灵察那节度使的位子就坐不稳了1
张兴闻言自也高兴,当即凑趣地问道:“怎么,只提了高仙芝大胜,小郎将就无功不成?”
安北牙帐城中人,如今已经习惯了把杜广元称作是小郎将,把杜幼麟称之为小郎君,尽管杜幼麟身在长安,释褐就是闲职,可曾经与其相处过的张兴也好,陈宝儿也好,全都不会真的看轻了他。要知道,以杜士仪教子之严,王容的慈母心严厉脸,哪里容得儿子就真的无所事事地混日子?至于杜广元就更不用说了,武艺韬略全都是学自王忠嗣,岂会等闲?
“他哪有什么大功,不过是高仙芝送了他一桩功劳。最艰险的连云堡之战,是李嗣业率陌刀手先攻进去的。接下来的阿弩越城,是守军主动投降。他不过是在大军攻占了小勃律首府孽多城后,砍断了通往吐蕃的藤桥,让吐蕃援兵望洋兴叹,仅此而已。”
嘴里这么说,杜士仪却还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把精心培养的长子送上战场,他不是不担心,不是不牵挂,可如今看似太平盛世,朝中却是奸佞横行,天子亦心思莫测,把性子爽直的杜广元放在长安城只会更加危险。只庆幸老天爷终究听到了他午夜辗转难眠时在床上的默默祷祝,让他的儿子得以顺利归来。至于什么功勋,什么战绩,全都可以忽略不计!
当然,另一个好消息就是,成婚三年有余的那对小两口,终于即将迎来第一个孩子,也是他的第一个孙辈。
“大帅,是否让下头预备一下,好好庆祝?”
听到陈宝儿也来这一套,杜士仪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广元一不是安北牙帐城的属将,二又不在此处,如今为了一封家书大肆庆祝,满城文武不得莫名其妙?好了,把你们俩的媳妇孩子都带来,还有怀恩和光弼,今晚摆一桌家宴就是了1
这一夜的安北大都护府中,一桌家宴众人围坐,其乐融融仿若一家。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连云堡中,第一批撤回来的杜广元也受到了监军边令诚的热情款待。进军小勃律的这一段路异常艰险,有时候甚至能够看到人马就这么从小路上滑下山坡摔死,边令诚一个从长安来的监军,哪里受过这样的苦?要不是得到高仙芝厚厚的贿赂,许诺此战必胜,他只要敢跟着来,回朝之后立刻就能和高力士黎敬仁这些权阉平起平坐,他哪会遭这份罪!
所以,闪电战拿下连云堡后,高仙芝还要继续往前,眼看道路越来越艰险,还很可能要面对吐蕃援军,边令诚就立刻从善如流地答应了高仙芝请自己留守连云堡的请求。他万万没想到,高仙芝竟然在接下来还能够一路高歌猛进,最终把小勃律的君臣一堆人全都一锅端了!
“杜小将军这次功劳也立得不小,回头陛下定有封赏。”边令诚满脸堆笑,这当然不是因为杜广元是炙手可热的两镇节帅杜士仪的嫡长子,而是因为高仙芝曾经用杜广元的名义给他送了一笔厚礼,故而他方才对其另眼看待。
“我只是一路跟着副帅,谈不上什么功勋。”
杜广元说这话的时候,半点没有谦逊的意思。事实上,他对高仙芝速战速决的作风,真真假假的手段异常敬服。他算是见惯了名将的人,即便不算上父亲,王忠嗣、郭子仪、仆固怀恩……人人都是智勇兼备。初见高仙芝时,他还觉得对方长得儒雅,可谁曾想打起仗时高仙芝却身先士卒勇猛无匹,让他大为咂舌。此时此刻,想到父亲之前对自己的吩咐,他就对边令诚试探道:“副帅这次打了这样的胜仗,不知道是否有可能取夫蒙大帅而代之?”
边令诚到底在宫中浸淫多年,此刻听到杜广元如此直截了当,他顿时笑道:“小将军,这种事你也就能在我面前直说,若是别人传到夫蒙灵察那里,他管你是不是杜大帅的儿子,一刀就砍了你!不过,这样的大胜,陛下当然不会不赏,至于怎么赏,当然就是四镇节度使之位了。”
杜广元知道边令诚不好打交道,故意装得心无城府,此刻听到这样的承诺,他不禁高兴得什么似的。当高仙芝中军亦是班师回到连云堡,他亲自去见时,便将边令诚的承诺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虽则心中高兴,可高仙芝还是唤了其上前,如同教训自己子侄似的低声说道:“你叔父杜黯之托我好好照顾你,还说你素来直肠子,我都教过你多少次了,还这么不谨慎!记住,回头到了龟兹镇的时候,务必对夫蒙灵察恭敬一些,别让人笑话我们轻狂1
口中说恭敬,却直呼夫蒙灵察之名,在高仙芝的心中,何尝不是把安西四镇节度使视为了囊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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