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是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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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红药看见姐姐尸体那年，八岁。</p>

塌上的少女双目微阖，肤色青白，身上盖着不知是谁的一件大袍，一双青白的小腿从袍下探出，上有数道皮肉翻卷的伤痕，袍下的身躯似乎不着寸缕。</p>

仔细看去，被袍子遮盖住的地方也不甚平整，本该隆起的地方，却有些不自然的凹陷。</p>

戚红药知道，那是因为姐姐的身体缺了几块，找不到了，也就拼不全。</p>

她摇了摇头，后退，下意识想远离床榻。</p>

可一只手从背后推着她，按着她上前看，不容挣扎。</p>

“姑姑……”瘦小的女孩没有能力反抗，踉跄着被按到尸身前，鼻尖几乎要触上那道狰狞伤口，一瞬间，鼻腔充盈着死人血的腥臭味，视线中，翻卷的皮肉被无限放大，叫人避无可避。</p>

如此近的距离，可以清楚看见尸身颈间的那三粒鲜红色的痣——戚红药在同样的位置，也有这么三个痣，只不过，她的痣目前还是黑色的。</p>

这也再一次提醒她，眼前躺着的这具残破躯体，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了。</p>

她呆了一呆，奋力挣扎起来，“我……我不……不要……”</p>

背后，一道沉冷的声音响起：“看好了，这就是轻信妖物的下场。”</p>

“别可怜她，这是她自找的。”</p>

“妖，是世间最残忍、狡猾、无心的东西，不管它看起来多么像人，也永远不可与人同论。”</p>

“她愚蠢到爱上了妖，才有今天。”</p>

“你的血脉特殊，若不想走你姐姐的老路，就要牢记——天道之下，人、妖不能并存，你今生的使命，就是杀尽妖族，别让它们为祸人间。”</p>

戚红药逐渐不再挣扎，身后那不可撼动的重压散去了，她慢慢站直身体，看着少女惨白的脸庞，麻木而安静地点头。</p>

＊</p>

‘十方谷’作为众多天师流派中执牛耳者，其弟子于斩妖除魔一事上，向来是身先士卒，不甘人后的。</p>

人与妖的斗争世代不歇，谷内每阵亡一个弟子，谷外的土地下便会多一颗种子。</p>

自一千六百年前妖物现世至今，周遭八百里荒山已成林海。</p>

这树种名为“娑婆”，十年一开花，其花朵是制造“探妖铃”的原材料。</p>

当年戚红药亲手为姐姐栽下的那棵树，在这个夏天也要开花了，因这棵“娑婆”尚有亲人在世，按规矩，所结的花也只归亲人所有。</p>

距离花开之日还有六天。</p>

而戚红药此刻正在万里之外，哼着小曲儿，越过外观难辨的几具尸骸，叩响了一座庵堂的大门。</p>

无念庵地处妙月山山腰处，妙月山则位于西北苦寒之地，是真正的狗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好地方。</p>

——至少戚红药觉得这里很好，动起手来不用顾忌太多，不怕误伤无辜。</p>

十日前。</p>

也是这样的一个黑夜，庵内本已熄灯灭烛，忽然有拍门声响起。</p>

砰。</p>

砰砰。</p>

值夜的小尼姑惊得一激灵，强睁开惺忪睡眼，盯向大门方向，“这时间了，谁呀？”她有点儿害怕，不想开门，可那拍门声一声接着一声，虽不见急促，却十分均匀，给人一种十分有耐心，可以就此一直拍到地老天荒之感。</p>

有咳嗽声从卧房传来，外面的人再敲下去，怕是会惊动师姐、师叔们。</p>

大门小心翼翼的开了一条缝，小尼姑举着灯笼，借着月光往外扫视，看清楚了，不由呆住。</p>

月色下，一个眉目如画的俊俏男人就站在门前，正含笑望着她。</p>

他一个字都没说，她的脸却慢慢红了，望着那双眼睛，目光逐渐变得呆滞而涣散。</p>

“我可以进去吗？”</p>

小尼姑缓缓点头：“请进。”</p>

男人笑了，门在他身后合上。</p>

暖黄的纸皮灯笼在风中款款摇曳，很快暗了下去。</p>

小尼姑却没注意手上的灯烛已灭，依旧迷迷蒙蒙走着，耳边响起一道温柔的嗓音：“你们庵里，供的是哪路菩萨？”</p>

小尼姑脑海一片混沌，恍惚听见自己说：“九天娘娘，地母元君。”</p>

随她话音一落，黑暗中似起了一声轻笑：“可怜……竟连菩萨都是女的。你如此青春年少，入了庵堂便要一生青灯古佛，平日里不觉寂寞么？”</p>

这声音离得好近，小尼姑颤巍巍停步，身后的男人不知何时靠近过来，伸手揽在她的腰间，呼吸时带着股难言的腥气，一下一下，喷在女孩儿皮肉细腻的颈间。</p>

“好嫩……好香……我忍不住了，给我吧……”这声音愈发低沉暗哑，吞咽着口水，透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p>

黑暗中，小尼姑双颊充血，微微喘了起来，心跳如雷，娇怯的侧首：“公子，你——”这一转头，她呆住了。</p>

“公子”那张英俊的脸在笑。</p>

他的薄唇慢慢咧开，直至耳根，人皮经不起这样的拉扯，肌理撕裂，一对黑色的大颚从他的口腔中探出。</p>

“他”的躯干也在拔高，一对对尖锐的“足”从两侧冒了出来。</p>

咔咔。</p>

小尼姑快要脱眶而出眼瞳里，倒映出一条巨型蜈蚣的身影。</p>

“啊啊啊啊啊————！！！”</p>

很快，一股似有若无的腥味顺着门缝飘出，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渐浓郁。</p>

三天的功夫，人面蜈蚣现身此地的消息已然传开，方圆百里人心惶惶，本地官员发下销金榜，广征天师除妖。</p>

根据无念庵逃出的一个老尼所言，那人面蜈蚣已经完全脱去兽形，外表与人一般无二，道行惊人，凡是与他对视的人，都会神志不清，任其摆布，两个年长的姑子被生吞活嚼，连叫也没叫一声；年轻的几个则被困在庵内，看来要慢慢享用。</p>

她能逃出来，则是因为年纪大了经常起夜，正巧看见守门的小尼领着男人进入，大为吃惊，刚要出声喝问，却见那男人的身躯在月色下拉长、变形，成了一丈多高的妖兽，张口便将小尼吞了下去。</p>

血和残肉喷了一地。</p>

她吓得几乎不能动弹，眼看妖物又变回人形，在睡房前叩门，低声唤：“能不能让我进去？”</p>

……</p>

听完这个描述，冲着销金榜上五十两黄金而来的天师，有十人当场告辞。</p>

——妖物的外表，是其修为最直观的展示，通常来说，三百年以下修为的妖物，外观都还带着显着的兽类特征。</p>

要做到外表全无破绽，要么是王族，要么至少有五百年修为打底。</p>

五百年的人面蜈蚣！他们就算再想挣钱，可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究竟有没有这个命去花。</p>

走的十人固然是心里没底，留下的七个难道就信心十足么？</p>

当晚本地官员为几位天师壮行，目送他们上了山。</p>

忐忑间过了半晌，忽听一声长啸从山上传来，如兽吼，似龙吟，隐隐约约还夹杂着人的惨叫声。</p>

青蓝色的火焰在山腰处一闪而没，像是哪位天师的手段，只不知有没有奏效。</p>

山下人心惶惶，山腰处，两丈来长的人面蜈蚣抖动百足，簌簌有声地冲向逃跑的天师。</p>

毒汁从巨大的口器中喷出，那天师只觉背后剧痛，惨叫一声扑倒在地，蜈蚣霎时覆了上去。</p>

血肉咀嚼的声音很刺耳，片刻功夫，蜈蚣爬走，地上只剩一张浸满血的人皮。</p>

两个天师连滚带爬轱辘到山脚，老爷被吓了一跳，脸色不太好看，问：“上面情况如何，两位何故如此呀？”</p>

那二人脸色白过纸钱，一句接一句：“妖气冲天，已腐蚀了山上草木，刘天师和钱天师已经不成了......那庵里的人必定尸骨无存，此妖绝非寻常天师可敌，劝您还是快快遣散乡民，逃命去吧！”</p>

此刻，蜈蚣吃饱了，窸窣着退回庵内，等着下一波自动上门的美食。</p>

它没有等很久——仅一刻钟后，门又响了。</p>

戚红药站在门口，等待间发现脖颈的缎带有些松了，低头解开，重新打结。</p>

庵门吱轧轧打开，巨大黑影悄无声息的立起，蜈蚣头上那张人脸斯斯文文，悬在半空俯视少女，无声微笑。</p>

戚红药好像一点儿都没察觉不对，低着头，苦恼的拽住带子一端，犹自喃喃：“练了那么多次，怎么就系不好呢？”</p>

咔咔。</p>

一滴涎液从半空滴下，滋啦一声，把地面蚀出一个小洞。</p>

蜈蚣慢慢放低身躯，围着少女盘旋起来，密集到麻人的千足，行动间发出喀喇喀喇的轻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