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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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由什么生发而来的呢？</p>

是否又存在着一个唯一的原初？</p>

枇杷曾经听过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p>

一个巨人挥舞着板斧劈开混沌，让天所以为天，让地所以为地。</p>

因此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最终不支倒地。</p>

那个巨人倒下之后，他身体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化生出这个世界重要的组成部分。</p>

气息，变成了四季的风和云。</p>

声音，化作了隆隆的雷霆。</p>

双眼化生日月，左眼为太阳，右眼为月亮。</p>

四肢，则变成了大地上东、西、南、北四极。</p>

肌肤、血液和汗水，分别变成了辽阔的地面、奔流的江河，以及滋润万物的雨露……</p>

按照这种说法，世界正是自混沌中来。</p>

可混沌之所以称之为混沌，难道并非因其混乱无序的本质？</p>

既然如此，在纯然的混沌之中，又怎么会预先存在着一个可以挥舞板斧的巨人？</p>

若巨人自混沌内部生发，那么必然存在着中心和边缘的区分，既然有了这样的分别，说明秩序已经被初步建立，这样的混沌又何以为混沌？</p>

况且为什么早不早晚不晚地，偏偏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那么一个巨人，一斧子终结了不知何时开始的混沌状态。</p>

那感觉就像是在说，混沌凭借自己的意识从内部抹杀了自己。</p>

太奇怪了……</p>

在枇杷看来，这就无异于瞧见一条饥肠辘辘的蛇，咬住自己的尾巴一口口地吞吃，终于完全吃掉了它自己。</p>

——怎么想都觉得荒诞。</p>

枇杷是见过人吃人的。</p>

一开始换着来吃。</p>

后来像是捕猎鱼虫鸟兽那样地进行猎杀。</p>

再后来，有的人饿得疯了，片下自己的肉来填充饥饿也是有的。</p>

但即使是在旁人的帮助之下，一个人能够吃掉自己身体的部分也是极为有限的。</p>

因为伤口很容易感染脓烂，甚至人在缺衣少食又没有相应治疗的情况下，光是流血就会流死。</p>

想到这里，枇杷的脑袋又开始微微抽痛。</p>

奇怪……</p>

他应该是没有机会见证那般的图景的，可是脑袋里却自然而然地浮现了人类相食，甚至自食的流血场面。</p>

那些充斥着血腥、扭曲、以及不可思议的残酷景象……光是零星闪过的片段都足够叫他感到战栗和恶心。</p>

如果枇杷现在还具备常规的生理反应，大概已经直接呕吐出来。</p>

——但是他没有。</p>

残酷的景象在眼前挥之不去，不仅有画面，还有声音。</p>

就算是捂住了眼睛，还是能够【看见】……</p>

就算是捂住了耳朵，也还是能够【听见】……</p>

那些在活着时姑且可以装聋作哑、闭上眼睛装作看不见的东西，此刻却像是刻印在他的眼皮之下，他的耳鼓之中。</p>

——逃不开的。</p>

他想用死亡逃开的东西，到头来不仅被如数奉还，甚至还结算了相应的利息。</p>

枇杷在痛苦中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手脚蜷缩起来，脑袋抱在胸前。</p>

据说胎儿在母体中就是保持着类似的姿势。</p>

奇怪……那又是从哪里听说来的呢？</p>

什么时候？</p>

什么地点？</p>

听什么人说起的？</p>

——完全没有印象。</p>

这种困惑愈发加深了枇杷内心的痛苦。</p>

他在脑中想象着那个开天辟地的巨人……</p>

他想，或许那个巨人之所以会辟出那一斧子，也是因为无法忍受被捆缚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与静默之中。</p>

却没想到因此精疲力竭地倒下，陷入了另一种形式的束缚之中。</p>

被迫打开身体，用支离破碎的血肉承载起这世上的万千生灵。</p>

它们的喜怒哀乐。</p>

它们的贪嗔痴傻。</p>

就像一位被迫分娩的母亲，断开了血肉连缀成的脐带，依旧会被名为母爱的脐带捆绑。</p>

只消看上一眼，就如同着了魔一般地，用汗湿的臂膀轻柔地抱起那一团蠕动的粉红色肉球，将乳汁代之于血肉，继续供养这个在过去的几个月以来一直吞吃着自己的生命。</p>

多么伟大，又盲目的爱。</p>

——是的，你必须承认，这是一种爱的供养，而非常规意义上的寄生关系。</p>

为牺牲者披上神圣的外衣，好像就可以抹杀其被剥削的事实。</p>

无私的母爱，无私的神明……</p>

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人类出于自身需求的一厢情愿。</p>

【那个……所以，神真的不能有心吗？】</p>

从不知那个时空飘荡而来的少年话音，带着虔诚求教的谦卑与稍显凌乱的仓促气息。</p>

听声音像是从身后匆忙跟上来的。</p>

脚步声停下，短暂的空白里，是安静的打量，以及惴惴不安的等待。</p>

接着，空气轻微的扰动。</p>

那个人微微颔首扶了扶镜框，语气温和且耐心。</p>

【不是神不能有心，而是人不需要神有心。】</p>

【这……这样吗？】</p>

少年在怔忪中下意识地接口，没注意打起了磕巴，也不知是因为学业上的困惑，还是对方意料之外的亲和态度。</p>

【嗯，因为有心就意味着偏私，意味着除了神职之外，还会有属于自己的欲望和愿景。</p>

最通俗的例子就是希腊神话中的神，或者更恰当的称呼，姑且称之为神族。</p>

无论是在外形还是在思维上，那些神族与人类都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不过是被创造者赋予了寻常人所没有的雷霆之力。</p>

所作所为却与他们轻视的人类没有丝毫区别。甚至因为上天赋予的神力，而更加肆无忌惮地放纵起自己的欲望。</p>

在这种情况下，人类和神族之间其实是竞争关系。</p>

神族仗着自身的强大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地位，以此为基础对资源进行再分配。</p>

而信仰是冒险的。因为再虔诚的信徒，都有可能因为神的一时兴起，遭受无情的戏弄和掠夺。】</p>

【啊……这样一来，人类就变得很可怜了。】</p>

少年情不自禁地喃喃出声，随即听见很轻的笑声。</p>

他一愣，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却真的瞥见了对方唇角弯起的弧度。</p>

糟糕……似乎是不自觉地说了很傻的话。</p>

【很有潜质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