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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仅存的一人,此刻,便站在公子面前……”
拐弯抹角了老半天,甚至消费那几百本不该死,却因为李广而死的英烈,李广终于是图穷匕见。
战后幸存下来的四百余人,于过去两年又折损近百,大概率是跟着李广卫戍边关、抵御胡蛮,同样是为国捐躯的烈士。
当刘荣说起今日,死在城外的那些精锐,乃至其中的甲士时,李广面上还带着些悲痛;
但随着刘荣一字一句往下说,李广的面色,却是愈发臊红了起来。
“今天,李将军至少在睢阳城外,扔下了二十户中产之家的家产……”
“公子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忧。”
“——连战两个多月,睢阳的将士们,早就已经精疲力竭。”
“李将军,似乎很为自己的功绩感到自豪?”
“看不透李将军为了自己的前程,而置国家,置社稷——置父皇于不顾吗?”
“唯一支撑着他们的,是身后的家园,以及生活在家园内的亲人。”
“但此刻,这人身上的札甲被扒下,手中的长剑被取走——都成了叛军攻打睢阳的助力。”
“——那具尸体,身着少府制作的札甲,手持少府铸造的长剑;”
·
“为了一座睢阳城,李将军便不顾昌邑平叛大军的军心士气,悍然抗令私走,以致昌邑大营军心不稳!”
说到最后,刘荣面上已是尽挂寒霜,语调更是阴冷到角楼外的守军将士,听了都不由阵阵发寒。
“我是在保家卫国!”
“不懂李将军为何要将那价值数百上千万,耗费了国家无数心血和钱财,需要数万,乃至十数万百姓以赋税供养的军械,就那般送给举兵谋乱的吴楚叛军。”
便是贵如梁王刘武,背靠太后母亲、皇帝哥哥,以及还没到手的皇太弟、吴楚乱平第一功臣等斜杠身份,也根本不敢在‘作威作福’这四个字面前,生出哪怕半点叛逆心理。
咚!
随着刘荣这最后一语道出口,以及那杆象征着无上君权的三重节牦,被刘荣重重往地下一磕,李广那时刻朝着天的鼻孔,才终于随着弯下的膝盖,而朝向了脚边的地面。
听闻此言,刘荣纵是面上不见异色,暗下却也是一阵讶异。
···
“我此来睢阳,难道没有带上既能让将士们手脚有力、军心大振,又不会让睢阳被酒香所迷的犒军肉牛吗?”
——最该死的李广,此刻却好端端活着;
听闻刘荣以金钱价值,来衡量李广今日所为的得失,梁王刘武本还颇有些恼怒,打算上前发泄一番;
但在刘荣后面这段话说出口,尤其是那‘作威作福’四个字,从城楼传至城墙之上、传至成百上千守军将士的耳中时,纵是梁王刘武,也只得悻悻住了口。
“一户中产之家,家产合计十万钱。”
“李将军知道酒能犒劳将士,难道不知道酒亦能乱人心志,以致生乱?”
“——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却连尸首都未必会被收敛。”
“李将军以为,此,何人之罪?”
是日夜,整座睢阳城,便随之被一阵淡淡的酒香所充斥……
“烹牛!”
“——这三百人当中,此刻有二百九十三人,都躺在睢阳城外。”
听闻李广此言,刘荣默然。
——维辟作福,维辟作威,维辟玉食。
梁王刘武忙着调酒,城墙上的角楼内,刘荣却是等来了奋战一日,姗姗来迟的李广。
一语出口,不等李广开口自辩,刘荣便满是唏嘘得摇了摇头,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敢请问将军:李氏乎?”
“公子不知道过去这两个月,睢阳经历了什么,将士们经历了什么——乃至梁王、太后经历了什么。”
只见刘荣满含盛怒,眼角隐隐眯起,那能让人心下发寒的阴沉面容,更是已然有了当今天子启七分威势!
依旧是不等李广开口辩解,刘荣便满脸阴寒的一颔首。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荣的语调中,竟是带上了一股不知由来的烦躁。
“李将军,不妨直言。”
···
“其余七人,俱为百战精骑,却有四人伤重不治,二人伤残;”
“李将军说,我不懂。”
“先帝在位二十三年,穷其一生,至死都舍不得修一座的凉亭,李将军今日眼皮都不眨一下,便在睢阳城外弃了两座……”
夕阳西下,打在睢阳东城墙内侧,让背靠着墙垛瘫坐在地,时不时抓起酒囊猛灌一口的睢阳守军将士,也难得感受到了太阳光带来的温暖。
这一次也不例外。
饶是再怎么看不上李广,刘荣也不得不承认:当年,在朝堂都忙着调兵拱卫长安,以免被匈奴老上单于直捣黄龙,兵临都城之时,自发组织起抵抗力量的那三千陇西良家子,是值得每一个诸夏之民铭记、缅怀的英雄。
说着,刘荣缓缓抬起手,伸出一根食指。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再次被刘荣抢了先。
“——服从军令!才是武人的天职!”
见李广被刘荣说的哑口无言,更为那杆天子节威逼下跪,梁王刘武只觉心中一阵窝火!
正要上前,却见刘荣‘唰’的一下抬起手,目光虽阴恻恻看着跪在身前的铁塔,右手食指却不偏不倚,正指向了梁王刘武的鼻头。
“被吴楚叛军荼毒的,更不只一座梁都睢阳!!”
本只是佯做打趣,实则想要探探李广的底,却不曾想:就这么一句半开玩笑的话,可是让李广逮住‘教育当朝皇长子’的机会了。
···
“李将军是觉得天下人,都如那三百锐士一般痴愚,以至于没人能看透李将军,并非是自己所说的那般大义凛然?”
不等李广话音落下,刘荣毫无征兆的一声呼号,引得身前的骁骑都尉李广、一旁的梁王刘武当即呆立原地。
“其上,有甲片共五百五十五枚——取的是我汉家圣数:五;”
就好似那三千陇右壮士,如今仅存李广一人,让刘荣感到悲愤!
但这悲愤,又并非全然针对匈奴人。
如是许久,城楼内,才再度响起皇长子刘荣那极力压制,却也仍带上了些许愠怒的呼号声。
···
“一枚札甲甲片,作价上百钱;一具札甲,便作价不下十万钱。”
待刘荣默然一摇头,李广才缓缓抬起手,指向城墙外。
“犒军!!!”
在这秋风萧瑟之下,自城内打在身上的暖阳,以及那灌下一口,便能让整个胸膛都炙热起来的酒水,让睢阳守军将士感受到莫名的心安。
“这是武人的天……”
“无一临阵脱逃,无不是死在冲锋陷阵的路上!”
原以为,今日死在城外的那三百来号人,都只不过是李广用于一飞冲天的炮灰;
而在城楼之上,李广双肘撑在城垛上,一手拿着酒囊,时不时灌下一大口;
——对匈奴人,刘荣自然是恨之入骨;
但刘荣也很清楚:这三千人中,于先太宗皇帝十四年战死在陇右——战死在自己家乡的英烈,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死。
语调淡漠的说着,刘荣也缓缓侧过头,用眼角睥睨着身旁的李广。
待李广猜疑不定的轻点下头,刘荣终是缓步走上前,负手屹立于城墙外侧,自墙垛间望向城墙之外。
李广也不例外。
果不其然,只片刻之后,李广便稍侧过身,露出那张被夕阳照耀着的侧脸,满目沉痛的回身望向刘荣。
“——天子乎?!”
“太宗孝文皇帝大惊失色的说:百金,就是百万钱,这是十户中产之家的家产,朕怎么能将十户中产之家的财产,用于建造一座供朕享乐的凉亭呢?”
目送刘荣愤然离去,李广只呆愣愣跪在墙垛内,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而在一旁,梁王刘武再三抽搐,终还是将那枚象征着梁国兵权,可调用梁国所有兵马的将印,重新收回了怀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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