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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抱坤今年七十有三,活在了坎儿上,所以格外重视养生之道。</p>

老爷子个头儿不高,一把雪白长髯,印堂发亮,精气十足,虽是“红棍”出身,却没什么戾气,为人风趣开朗,爱说爱笑,特别爱拽词儿,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年轻时惯看了江湖纷争,如今上了岁数,最爱应承的事儿,就是撮合后生晚辈互相提携、以和为贵。</p>

杜镛请他作保讲茶,老爷子挺欣慰,觉得脸上有光,于是早早便在“松”字号雅间里静坐等候。</p>

少顷,众人叩门而来。</p>

杜镛笑呵呵地向江连横等人引介尹抱坤,随即拱手抱拳道:“坤叔,这位就是斧头帮的王九爷,旁边这位是奉天来的江老板。”</p>

“老先生辛苦!”江连横和王老九并肩上前,躬身施礼。</p>

“好好好!”尹抱坤朗声大笑,操着一口粤腔,连忙招呼道,“来来来,几位快请坐!”</p>

当家大哥相继落座,其后的弟兄也跟着走进来拜会坤叔。</p>

叶绰三和骆驼倒没什么,可等到刘雁声开口时,尹抱坤却忽地挑起眉毛,颇感惊喜地问:“哦?这位刘先生也是粤东人?”</p>

闻言,刘雁声赶忙回道:“是粤东生人,但已经有十几年没回去了。”</p>

尹抱坤笑着点点头,略带自嘲地说:“行走江湖,四海为家,我都已经四十几年没回去了,不过山高水长,你怎么跑到奉天那么远的地方了?”</p>

刘雁声看了看江连横,在得到允许以后,方才吐露实情。</p>

“回老先生的话,十几年前,我和我大师爸听从盟会的安排,去了关外奉天发展倒清势力。”</p>

一听这话,尹抱坤立刻眼前一亮,忙问:“这么讲的话,你也是元门兄弟了?”</p>

“不敢不敢!”刘雁声连忙推辞道,“晚辈只是吃江相饭的,实在不敢同老洪门攀亲!”</p>

“诶,江相派同样是自家人嘛,都是江湖上走散的兄弟,不能分家,更不能欺师灭祖,你大师爸叫什么名字?”</p>

“谭仁钧。”刘雁声迟疑片刻,随即试探着问,“他过去也在沪上混过一段时间,不知道老先生有没有听说过?”</p>

话音刚落,还不等老爷子答话,杜镛和叶绰三却相视一眼,似乎没料到讲茶的工夫,江连横这边竟有人跟老爷子论起了道情。</p>

不过,尹抱坤念叨了几遍谭仁钧的名字后,到底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显出困惑茫然的神情。</p>

“我现在老了,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但他如果在沪上混过,等我回头问问就知道了。对了,你大师爸怎么没来?”</p>

念及此处,刘雁声略带伤感道:“十年前,关外大鼠疫,我大师爸已经走了。”</p>

尹抱坤沉吟半晌,忽然显出几分悲愤,恨恨道:“天灾人祸,都是那帮满洲鞑子害的,好在满清已经推翻了,也算是告慰你大师爸在天之灵了。”</p>

刘雁声哑然。</p>

大鼠疫那年,他是亲历者之一,平心而论,清廷重用伍连德,治理得确实卓有成效,但在老洪门面前,他自然不敢争辩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p>

未曾想,尹抱坤碰见同乡晚辈,谈兴勃勃,紧接着又跟刘雁声说了许多,乃至于对起了海底,打起了茶阵,论起了帮规。</p>

凡此种种,刘雁声一概对答如流,引得老爷子颇为欣慰。</p>

俩人老乡见老乡,说着说着,腔调就越来越往南边跑,让其余几人听得满头雾水,不解其意。</p>

末了,尹抱坤重重地点头赞许道:“不错不错,现在世道变了,好多江湖弟兄只认钱、不讲规矩,像你这样的后生仔,可不多见了!”</p>

“老前辈谬赞,谬赞了!”刘雁声连连陪笑。</p>

然而,他们两人之间,聊得越亲近,叶绰三的脸上便愈发显出为难、犹疑的神色。</p>

杜镛看似不动如山,可反复摩挲的指尖,似乎也表露出了些许心境上的变化。</p>

江连横看在眼里,却默不作声。</p>

几番客套寒暄过后,尹抱坤仿佛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于是便略显尴尬地笑了笑。</p>

“呵呵呵,刚才多说了几句,还请几位不要见怪。”</p>

老人爱跟遵循旧礼的年轻人闲聊,这也算是人之常情,众人当然也并未有任何不满。</p>

杜镛连忙宽慰道:“坤叔多虑了,既然是吃讲茶,大家本来就应该和和气气的,趁机交个朋友,化干戈为玉帛,要是能在谈笑间解决纷争,那还得亏坤叔您道行高深,举重若轻,功德无量啊!”</p>

“哈哈哈哈,杜生啊杜生,你能有这个态度,看来大家今天必定是握手言和的局了!”</p>

那就开始吧?</p>

雅间内,偌大的圆桌上,只摆放着几样时令的水果、酥软的糕点和一壶上等的西湖龙井。</p>

谈成了,撤茶换酒,各自安好;谈不成,刀兵相向,至死方休。</p>

大伙儿都在等着老爷子的开场白。</p>

只见尹抱坤端坐主位,双手搭在桌沿儿上,一改风趣做派,换作庄重神情,朗声说道:</p>

“诸位,天有岁寒三友:松竹梅;人有处世三敌:贪嗔痴。今日承蒙杜先生抬举,王先生、江先生信任,容老朽在此倚老卖老,说几句公道话,调停江湖纷争,还望几位能赏老朽三分薄面,结松竹梅之谊,断贪嗔痴之戒,各退一步,化敌为友,行走江湖,还当以和为贵。”</p>

场面话,好听,挑不出毛病。</p>

众人自然纷纷点头。</p>

尹抱坤接着说:“几位之间的误会,杜先生已经提前同我讲过了,如今大家都在场,我就再澄清一下,免得再生误会。”</p>

杜镛抱拳道:“坤叔公道,但说无妨。”</p>

尹抱坤点了点头,旋即将纷争的起因经过复述了一遍。</p>

江连横和王老九听罢,没有异议,谈判方才继续进行下去,再由老爷子秉公而论。</p>

双方谈判的焦点,自然是十六铺码头。</p>

江连横虽然位列座席,但本质上却要归属于斧头帮一方,因此多半由王老九代为发言。</p>

谈判的过程相当顺利,杜镛的言辞也十分恳切,王老九得了便宜,也并未穷追猛打,得寸进尺。</p>

实际利益无甚可谈,双方只是就面子上的问题,简单掰扯了几句。</p>

其间,无论是楼内楼外,还是远近放哨的弟兄,都没有出现任何状况,一切都在平和中缓步进行。</p>

“我们同意把十六铺码头交给斧头帮打理。”杜镛开口道,“不过,楼静远是‘张大帅’的侄子,他在码头上挂了彩,九爷还想让他登门道歉,未免有些难为人了,我们让利,你们全了‘张大帅’和楼静远的体面,另外黄探长是法租界官差,不便亲自参与讲茶,还请九爷体谅体谅。”</p>

尹抱坤点了点头,转头提议道:“王先生,得饶人处且饶人呐!”</p>

其实,当杜镛把整个十六铺让给斧头帮时,道上消息传开,楼静远是否登门谢罪就已经不重要了。</p>

王老九大手一挥,却说:“这些都是小事情,关键是伱能不能说到做到,别今天讲茶,明天又搞下三滥的盘外招。”</p>

“有坤叔担保,我绝不会出尔反尔。”杜镛说,“而且,想必九爷也很清楚,我们三金公司根本不靠码头盈利,十六铺无非是我给弟子们找点事做,既然已经让了,就不会再去抢,不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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