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章 少年意气终有失，但世间从不缺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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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宗，内门，一处提前修整出来的竹林小院。</p>

床榻间，身着南阳白袍的青年双眸微阖，呼吸悠长。</p>

眼眸不敢紧闭，是因为天生的谨慎，而悠长的呼吸，则是代表着神魂的疲惫。</p>

白皙面庞上，终于少了些许冷峻，俊秀面容间多了几分罕见的柔和。</p>

似是回忆起了柏云县路边的煎饼，青州镇魔司校场内的一碗韭叶面条，相隔千里，分了两次才吃完的羊汤，还有溪台山破庙内的辣喉药酒。</p>

再往后——</p>

沈仪神情倏然变得漠然，指尖微动，下意识的朝臂弯探去。</p>

那里曾经压着一柄刀，如今却是摸了个空。</p>

他悠长的呼吸莫名急促起来，一双清澈双眸睁开，其间泛起冷厉。</p>

“我的故事讲完了。”</p>

在金辉洒落的窗前，李玄庆转过头，露出一个坦然的笑容，随即有些好奇道：“但你的身上好像全是故事。”</p>

“……”</p>

沈仪挑了挑眉，重新放松了身躯。</p>

有些不耐的移开了目光。</p>

因为在玄庆前辈的身旁，还安静站着一位老妪，两人并肩而立，在那里眺望夕阳。</p>

没人会希望自己的早饭是一碗这种东西，他也不例外。</p>

“既然沈宗主醒了，那我们就先走了。”</p>

宝花宗主直到此刻才算明白过来，为何这位沈宗主仅是小憩片刻，便值得玄庆专程请自己过来守着，看得出来，那年轻人真的很缺乏安全感。</p>

“弟子告退。”玄庆一丝不苟的行礼，随即推开了木门。</p>

跟沈仪讲明自己的故事，是对宗主实力的尊重，以及先前对其的承诺。</p>

趁着对方睡着的时候讲，是不愿意再让这段恩怨继续下去，特别是在如今的南阳宗，压力尽在沈宗主一人之肩上的时候。</p>

“等下。”</p>

沈仪带着一丝不舍的坐起，靠在了墙上，叫住了两人。</p>

他随意揉了揉太阳穴，侧眸看过去，嗓音带着几分慵懒，眸光却终于认真起来：“重新讲一遍。”</p>

“……”</p>

已经迈步跨出屋门的两人缓缓站定，带着些许疑惑回头。</p>

宝花宗主的眸光闪烁不定，身为合道境巨擘，她居然有种看不透这位年轻人的感觉。</p>

对方分明累到了极点，好不容易放松片刻，这才刚刚睁眼，居然又要把事情往身上揽。</p>

她大概能猜出来，以玄庆的性格，如此看好沈宗主，定然会给予其很多帮助，但玄庆先前的行为所代表的意思，若要简略成四个字，便是一笔勾销。</p>

现在的情况是……沈宗主不愿勾销。</p>

念及此处，宝花宗主携着无奈的笑容，朝着玄庆看去：“我现在明白，为何他是宗主了。”</p>

李玄庆沉默盯着床榻上的沈仪。</p>

良久后。</p>

他突然笑道：“你会愿意把你故事告诉我们吗？”</p>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p>

玄庆相信，以他对沈仪的了解，对方绝不是一个愿意把压力分担给亲近之人的存在。</p>

然而让玄庆没有料到的是。</p>

沈仪慢悠悠的彻底坐直身躯，穿上长靴，然后用靴子轻轻碾了碾地砖，抬起眼眸，淡淡道：“我的故事们，现在都已经埋在地底下了。”</p>

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却蕴着连宝花宗主都眼皮微跳的煞气。</p>

这句话，哪里像是個仙宗的宗主应该说出来的。</p>

简直比魔修还魔修。</p>

李玄庆也是怔在了原地，顷刻后终于苦笑一声：“只不过是少年争一时之气，却终究争不得的事情罢了。”</p>

用少年二字，来形容一个寿元过万的修士，听起来有些不太合适。</p>

实则对于天骄而言，他们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枯燥乏味的修行上面，又极少受挫，故此心口长存一道少年意气，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p>

李玄庆退回半步，重新带上了木门。</p>

在宝花宗主略带追忆的注视下，他转身看向沈仪：“世人皆知，玄庆乃是洪泽一等一的天骄，此生做过的事情中，对洪泽生灵最有益的一件，便是和东龙宫紫菱仙子结为道侣，给了洪泽数千年平和。”</p>

“后面她有机会登上天庭了。”</p>

“我不愿，想留她，便把整个南阳宗都搭了进去。”</p>

李玄庆说到这里时，宝花宗主忽然攥了攥拐杖，将目光移向了别处。</p>

很显然，这段描述里缺了很多东西。</p>

至少沈仪听到现在，没觉得此事和少年意气有什么关系，他也不觉得玄庆会是一个嫉妒道侣到不顾一切也要毁掉对方的人。</p>

“它们穷尽了洪泽的珍金碧玉，各式名贵宝材，只为了让那位仙子看上去更美一些。”</p>

宝花宗主突然把话语接了过去，盯着虚无处淡淡道：</p>

“让上百个修士，替其打磨麟爪，编织龙髯，蕴养龙角。”</p>

说到这里，宝花宗主忽然露出一个嘲弄的笑：“用那些豪奢之物，替她打造了整个洪泽都挑不出第二件的鞍座，送她去登天……当仙人的坐骑。”</p>

一代天骄的道侣，在众人艳羡的祝福下，终于有机会成为了仙人胯下的牲畜。</p>

洪泽无论何等势力，都在此事中陷入沉默，不再去提及玄庆的名字。</p>

在这种情况下，少年终于怒了。</p>

他要登天门，他要入仙册，他要在天庭留下青名万万年。</p>

他不愿意在往后出入天门时，在旁人的胯下看见自己的道侣。</p>

于是乎，在那个夜里，玄庆谋划好了一切，安慰了泣不成声的紫菱仙子，随即与师尊道别，打算放弃掉合道宝地，带着仙子离开洪泽，另寻一条通天路。</p>

如果计划实施得当，洪泽以为献上了一头绝美的紫髯白龙，七子以为玄庆受挫远遁，除了天上仙人在挑选坐骑时，手下人可能会发现少了一条紫髯白龙外，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p>

“所以怎么失败了？”沈仪站起了身子。</p>

宝花宗主忽然收了声，看向旁边指尖微颤的玄庆，眼眸中流露出些许心疼。</p>

对于少年意气最大的打击。</p>

莫过于那条白龙忽然觉得，做他的道侣，其实不如登天做仙人的坐骑，于是在最后一刻反悔。</p>

相当于全盘否定了玄庆的一切。</p>

“他说，略施小惩，我接他一掌，事情就此作罢。”玄庆终于开口，提到了那位镇守洪泽的仙人。</p>

“在他抬掌以前，我有九成把握。”</p>

“在他手掌覆下来的刹那，就一成也没有了。”</p>

“我极力稳固心神，只为强作坦然赴死之状，不至于死的太丢脸，我一生未输，但也不是输不起的小人。”</p>

玄庆嗓音突然沙哑起来。</p>

他拼命的吞咽着，努力让神情间的异样不至于太过明显：“师尊还是来了，要替我接他一掌，所以那一掌变了，改而攻心，于是师尊就疯了，用出了祭炼宝地之法。”</p>

“直到魂不守舍的回到南阳宗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真的输不起……输不起。”</p>

这略施小惩，整整惩了他十万年。</p>

哪怕他不是故意的，故而提前辞别了宗门，提醒了师尊，也愿赌服输。</p>

但总有人不舍得他输，想替他稳固住道心。</p>

只不过这师徒二人压根就没想到，他们输了以后需要付出多少代价，并不是他们能决定的。</p>

都以为大不了一条性命而已。</p>

仙人却收走了整个南阳宗，那攻心之掌，竟然能让合道境巨擘陷入疯癫。</p>

南阳宗主做好了替徒弟去死的准备，却没想到堂堂仙人，会先强迫他入魔，让他于无尽痛苦中，亲手祭炼自己庇护的生灵，在那目眦欲裂的咆哮中，眼睁睁看着南阳宗毁于一旦，最后再去死。</p>

“……”</p>

沈仪沉思良久，总算是解开了先前的疑惑。</p>

毕竟藏法阁内那个和蔼老人，看上去并不像是会为了一己私欲，献上宝地生灵性命的人。</p>

原来是这么个情况。</p>

“好，知道了。”</p>

沈仪轻点下颌，随即越过两人，走出房门，懒散的舒展着双臂。</p>

没有给出任何承诺，甚至都没有安慰对方。</p>

宝花宗主愣了一下，不太理解这位沈宗主的反应，无论是责骂玄庆的愚蠢和幼稚，为了一时之气酿成大祸，还是鄙夷那条紫髯白龙的出尔反尔，分明是她来求玄庆，结果又毫不犹豫的将其出卖。</p>

乃至愤怒于那仙人的卑鄙手段。</p>

都比沈仪现在的平静模样让人容易接受一些，他好像真的就只是为了听一个故事，甚至让人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听。</p>

宝花宗主收回目光，却突然发现玄庆仍旧怔在原地。</p>

不由有些无奈：“怎么还走不出来了，非得他骂你两句，心里才舒坦？”</p>

“……”</p>

玄庆并没有回应，只是深深吸了口气。</p>

若是没记错的话，类似的回应，他刚刚才听过不久。</p>

结局就是，水族死了成百上千头大妖，陨落七位白玉京大妖将，而且连过来问罪的使者都失踪了。</p>

他知道了……所以就会有所行动。</p>

但是，要怎么行动？</p>

玄庆觉得自己刚才说的已经够明白了，洪泽仙人随意挥出的一掌，对于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而言，就是永远越不过去的天穹。</p>

少年总会从意气风发，变得慢慢稳重起来。</p>

但南阳宗真的无法再承受第二个少年成熟稳重的代价。</p>

“……”</p>

宝花宗主缓缓探出手，想要安慰下玄庆的情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