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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早晨,是四川盆地难得的阳光明媚,和煦的风穿过林间,吹拂到人们的脸上,将士们在城墙上浴血奋战,以命搏命。
最后的时刻到了,城内的百姓们,已准备好了泼上油的柴火,要么把绳索系上了房梁,还有人守在了水井边――他们从成都逃到泸州,从泸州逃到重庆,从重庆逃到钓鱼城,这里已是他们生命的最后一站,逃累了的人们,已没有心思在蒙元屠刀之下屈辱的活着,不屈的四川军民,二百五十多万户之中已有二百四十万户在此之前粉身殉国,他们是最后的一批!
就在最后关头,就在人们即将点燃火油,长笑着将头颅挂上草绳,或者向水井中纵身一跳的最后关头,城外响起了穿云裂石振聋发聩的乐声,激越的声音压倒了北元大军苍凉的牛角号,直刺人们的耳膜,使他们浑身一震,仿佛随着乐声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爬上高处的百姓,欣喜若狂的发现城外敌军背后,出现了黑衣银甲的大军,铠甲耀日、刺刀如林,金底苍龙旗高高飘扬,昂首挺胸的司号兵正鼓着腮帮子吹响那黄澄澄的小号,那种激越高亢的音乐也就永远印入了包括十四岁的秀姑在内的所有钓鱼城军民的心底:嘀嘀哒、嘀嘀达、嘀嘀嘀嘀嘀嘀哒、嘀嘀达、嘀嘀嘀嘀
在松潘土司党虎的寨子里,秀姑平生第二次听到了这种永志难忘的号声,她已喜极而泣,她一把扯下了身上的嫁衣,把这屈辱的枷锁,狠狠踏在尘埃!
与此同时,没有上寨墙而侥幸逃脱性命的松潘土司党虎,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白痴都能看出来,汉军这个阵势分明是要拿他开刀了,而区区土兵,怎么可能是这些曾经击败蒙古大军、如狼似虎的汉军士兵的对手?
“妈妈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老子要死,也得这连云寨上下数千人陪葬!”党虎脑袋里,突然冒出了汉人塾师讲过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八个字,他挥舞着战刀,对管家党忠吼道:“快,快组织娃子、男人,不,老人、小孩和女人也得上寨墙,给我挡住外面这些官兵!”
挡,是挡不住的,可党虎老爷就是松潘的天,松潘的地,这天地都要垮了,老百姓还想好好的活着?做梦!
党虎手下的土兵们,在汉军面前就是一堆废物,但在弱小的百姓,和习惯了唯唯诺诺的娃子们面前,他们就威风凛凛得紧了。这不,一个个横眉毛绿眼睛的闯进吐蕃、党项各族老百姓家里,用战刀架脖子上,把他们全都逼了出来,或者冲到柴房、马厩,用皮鞭抽打着娃子们,押到了寨子当中的空地上。
“土司老爷有令,百姓杀一个官兵得赏银百两,娃子杀一个官兵得自由,杀两个和百姓一样赏!”
不管怎样孤陋寡闻,百姓们总能听到寨外乒乒砰砰爆豆子一样的枪声,能看到土兵们惊慌失措而苍白无血色的脸,能看到土司老爷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威风,连滚带爬让他漂亮的衣服沾满了尘土、扯破了几个大口子,帽子也不知道掉哪儿了,总之,狼狈到了十分不堪的地步。
就算川西北的山寨极端封闭落后,总有汉地的货郎们带着这里急需而不能生产的针头线脑、食盐、绸缎布匹过来贩卖,而土司们也得对这些货郎客客气气,所以百姓们至少知道大汉兵威甚至超过了可怕的蒙古帝国,凭这几个老弱妇孺和他们作战,无异于送死!
有妇女摩挲着七八岁小孩的脑袋,哭成了泪人儿:“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白度母菩萨在上,让我替他去挡官兵,放过我儿子吧,小扎西那多还不到八岁呀!”
土兵看了看大管家党忠,后者脸色阴沉的点点头,土兵就毫不客气挥动长矛,刺穿了妇女的肩膀,然后猛的一抽,鲜血便像泉水一样噗噗的留出。
那穿着破烂的妇女,像是不相信似的看了看肩头的伤口,过了两三秒钟才感觉到椎心刺骨的疼痛,她不再说什么,咬紧牙关,扯下衣服包扎着伤口,黄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的淌下,她的孩子在旁边,已骇得上下牙咯咯咯打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没有人敢去帮这位可怜的妇女,只有奴隶娃子阿黑将拳头捏得紧紧的,但看着周围百姓们或者畏惧或者漠然或者麻木不仁的表情,只好无奈的松开。
对松潘地区、特别是土司驻地连云寨的党项吐蕃百姓而言,松潘土司党虎就是他们的天、他们的地,没有谁敢反抗土司,因为最轻微的不驯服,就会被处以挖眼、剥皮等等酷刑,可怕的“站笼”,让人活活站死,另外断手、断足、灌烧热的铅、刺心等等可怕的刑罚,无一不让人心胆俱寒。
土司家的佛经,抄写在人皮上,土司家佛堂的法器,用奴隶的头盖骨制成……数百年的高压让这里的人们早已失去了自我,他们没有了分毫反抗意识,土司的意志就是他们的意志,哀求,已是妇女在母子天性驱动下敢于做出的最大胆的举动。
“你们,都是我的奴隶,几百年来都是我松潘土司党虎家的奴隶,我要你们死,你们就得死,我要你们活,你们才能活!”党虎疯狂的挥舞着战刀,无论在汉军面前显得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在蝼蚁般的百姓们面前,他还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土司老爷,生杀予夺一言而决。
汉军已攻破寨门,一道金属色的浪潮向这边席卷而来,党虎眼睛里有了疯狂的血色:“给我顶上去,杀官兵有奖,本土司老爷重重的赏!”
百姓们被土兵们逼着迎了上去,就像羔羊被驱入虎口,党虎的笑容狰狞可怕:“来吧,汉军!数千百姓死于你们刀下,给我陪葬,而仇恨将会永远在这片土地上流传!”
集体无意识的百姓,就算明知是死,也被人潮卷着不由自主的迎向汉军,而见到这样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汉军士兵们渐渐放慢了脚步。
可哪怕脚步再慢,两股人潮也有撞上的一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连云寨乱纷纷的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大声叫道:“阿波们(大叔)、阿姆们(大娘),咱们不能走了!汉军不杀百姓,只杀害人的土司!”
啊呃有人抢台词了。第三师师长樊忠郁闷啊,刚刚把这话给军中通事说了,让他用吐蕃话、党项话喊呢,就有人抢先一步,不管那么多,汉军这边的通事也跟着喊了起来。
是奴隶娃子阿黑,他站在人群中,大声道:“汉军是不杀老百姓的,只要咱们不和朝廷作对,他们就不会滥杀无辜!犯罪的是土司党虎,不是咱们穷苦百姓和娃子!”
跟在人群后面的大管家党忠,做了个杀人灭口的手势,土兵们拿着武器阿黑挤了过去,可百姓们有意无意的挤在一块,挡住了他们的步伐。
松潘土司党虎见状,疯狂的叫嚣着:“别听他胡说,白度母在上,汉人来了就要把咱们吐蕃人党项人全杀光,快些上,和他们拼了,咱们才有一条活路!你们是相信一个奴隶娃子,还是信我土司老爷?”
百姓们犹豫了,几百年来松潘党家土司的统治是那么的牢不可破,好像真成了松潘百姓的天和地,尽管事实摆在眼前,他们也不敢相信,或者长期的奴隶生涯让他们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阿黑急了,他挥手大叫道:“我是宋人、不,是汉人,我是被党虎抓来的汉人,你们都忘了?我是十年前被抓来的汉人!”
对,阿黑本不是这个寨子里的党项、吐蕃人,而是党虎抓来的汉人百姓,强逼他在这里做奴隶娃子,已经有十年了,百姓们习惯了他在马厩、柴房挥汗如雨,早已忘了他的出身来历。
正因为是被抓来的奴隶娃子,整天想着逃出火坑,阿黑才想方设法的和到寨子里来卖货的货郎们摆谈,知道了不少山外面的事情。
逃,附近几十里都是松潘土司的地盘,是绝对逃不掉的,阿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大汉能管到这里来,能把自己救出火坑,只不过以前大宋都对这些化外之地施行羁縻制度,官府对此鞭长莫及,任凭土司们作威作福,就算大汉崛起,又几时能到这里来,自己又几时能逃出火坑?
没想到,实在没想到,一个平平常常的汉女,竟引得大汉官府大动干戈,兴兵来讨伐松潘土司,阿黑距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了。
“党虎土司自身难保,咱们不要替他卖命了,”阿黑大声叫着,汉军那边的通译也叫道:“党虎还要受朝廷敕命才能做土司,土司再大也大不过朝廷,如今朝廷官兵来伐,百姓切莫执迷不悟,快快躲开!”
这句话说到了百姓心口里去,是呀,土司是松潘的天、松潘的地,但就算白痴、弱智也知道皇帝比土司大,如今天朝皇帝要捉土司,党虎眼看就得送命,何苦给他陪葬?
百姓们开始四散逃走,土兵的长矛、战刀再也无法阻挡溃散的人流,特别是汉军也挺着明晃晃的刺刀冲了过来。
“我是汉人,我是汉人!”阿黑眼中热泪盈眶,向着解救自己的军队迎了上去,就在此时,空中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至,狠狠射向他的右肩。
师长樊忠不顾军法官的警告冲在最前头,低烈度作战,倒下的土兵数以百计,可到现在还没有任何一名汉军官兵牺牲,所以军法官也暂时放弃了原则,让这位以忠勇闻名的将军从在了第一线。
“小心!”樊忠扑了上去,但已晚了一步,不能穿透汉军盔甲的箭矢,却深深扎进了阿黑的肩膀。
疼痛和失血,让阿黑的神智逐渐陷入了昏迷,但在昏迷之前,他还来得及告诉樊忠:“将军,我不是奴隶娃子,我是汉人,我也不叫阿黑,我、我叫周致远!”
妈妈的,龟儿子土司,敢把咱们好好的老百姓抓来当奴隶娃子!将周致远交给军医官,樊忠怒火冲天,一把将帽子摔到了地上:“传我命令,抵抗者格杀勿论,谁要放走一个敌人,军法从事!”
党虎所在的连云寨座落在山崖的缓坡面,除了防守严密的正面寨门,其他几面都是易守难攻的悬崖峭壁,不过这样的地形遇到擅长正面突破的汉军,就成了瓮中捉鳖,堵住正面大寨墙,细细的搜捕之后,党虎、党忠等一干人等,还有外来贺喜的头人、寨主,都被押到了寨子中间的空地上,全寨百姓则四面团团围住,看看压在自己头上数百年的土司老爷,究竟是个什么下场。
张定远并没有欢天喜地,相反却有些怅然若失,秀姑告诉他,这两天多亏了那位受伤的奴隶娃子阿黑,不,是被抢来的汉人周致远周大哥关照,否则她早已上吊自尽,而预备在最后关头使用的那柄小刀,也是她央求之后,周大哥冒险从窗户边递给她的。
“所以,周大哥受伤之后,我应该照顾他恢复。我们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秀姑如是说,正好汉军没有护士,正好军医官忙得不可开交,于是秀姑就没有到这空地上来,而是按照军医官的吩咐,替周致远上药、包扎。
是的,咱们堂堂正正的人,就得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但让张定远难以释怀的是,秀姑看着昏迷不醒的周致远的眼神里,明显有那么一丁点,对,尽管是那么一丁点不同寻常的东西,张定远也非常敏感,因为这种东西以前只属于他一个人。
“唉看看,看看这事闹的!”张定远不断搓着手,可又毫无办法,难道还能对昏迷不醒的救命恩人吃飞醋?他恨恨的看了看党虎,要不是党虎这王八蛋,秀姑还好好的待在山脚的村子里,哪儿会出这一码子乱糟糟的事儿?如果手里有把刀,张定远会毫不犹豫的把这个土司的脑袋砍下来。
汉军用木头垒砌了一座台子,土司党虎和他的一干党羽们被五花大绑着捆在木柱子上面,附近各寨前来送礼的头人、寨主,则被汉军监押着待在台子底下的侧面,一个个灰头土脸,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趾高气扬:如今,命都不晓得能不能保住,唉寨子里的金银财宝,还有娇滴滴的大小老婆们,不知道要便宜哪个家伙了!
百姓们看着这一幕,有人兴高采烈,有人惶恐不安,更多的人是漠然,麻木不仁的那种漠然,不过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带着恐慌,那种封闭落后地区穷苦百姓对未知事物的恐慌,故有生活被打破而产生的迷惘。
是啊,过去是松潘党家土司统治这里,给土司完粮纳税,触怒了土司老爷就得受惩罚,剥皮、断手虽然可怕,不过数百年日复一日都是这么生活,祖祖辈辈如此,久了也就习惯了,这些汉人军队打进来,把土司老爷抓了,他们虽嘴上说不杀百姓,今后又会怎么做呢?
见师长樊忠将军带着人走来,松潘土司党虎疯狂的吼叫起来:“松潘的百姓、娃子们,你们是我党虎家的百姓,党虎家的娃子,我身上流着党项和吐蕃的血,刑罚虽然厉害,也不会你们无缘无故的施展,倒是这些汉人,会吸你们的血,吃你们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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