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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五章 深夜里的纷乱

遵化县衙行馆。

尽管随行巡边的大军都是精锐,但连夜行军却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因此皇帝一开口,杨荣金幼孜便齐齐大惊失色。然而,哪怕是往日对于如何寻找时机如何出言劝谏最有心得的杨荣,这会儿当皇帝冷冽的目光扫过来时,他一下子想起眼下在场的人并不止他,还有安远侯柳升等数名勋贵。于是,他硬生生吞下到了嘴边的话,又不露声色地朝金幼孜使了个眼色。

金幼孜和杨荣搭档多年,只是微微一愣就醒悟到了这其中的名堂,遂止口不言。果然,听闻皇帝要亲自率军出击,几个勋贵俱是吃惊不小。然而,颇得朱棣信赖的宁阳侯陈懋只是犹犹豫豫劝了一句,就被当头那声怒斥给喝住了。

“大宁是什么地方?那里附近就是朵颜三卫,明知道朕派了大军入驻,明知道工部在重修城池,这当口敢举兵进犯的没有别人!肯定是兀良哈人妄图卷土重来,只不过,他们还能剩下多少兵?趁夜追上去,和英国公前后夹击,彻底扑灭他们!”

安远侯柳升长年掌京营,这时候见别人都丢了眼色过来,他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皇上所言极是。但若是夜里行军,这马车恐怕不能行进,再加上前后若有掉队的,稍不留神后果不堪设想。如今已经是亥时一刻,不如再等两个时辰,等到寅时列队进发,则可保路上安全无虞,如果一切顺利……”

“迂腐,天亮出发,算得上什么奇袭!这些人明知道朕巡边还敢出兵来犯,便是算定朕必定来不及领兵往援,算定大宁诸军筑城辛苦,未必是这些来去如风轻骑的对手。平日他们逃得飞快也就罢了,这一次朕决不让他们再有逃遁的机会!不用多说了,陈懋即刻领斥候侦骑前队为前锋,柳升率骑兵五千半个时辰后随朕立刻进发,后队步卒及辎重由薛禄整备!”

眼见皇帝心意已决,众人自然无话可说,于是从安远侯柳升以下的一众勋贵连忙告退下去整军预备。此时此刻,杨荣金幼孜自忖无法再劝,便打算回去整理好所有东西跟着大军一块走。然而,就在他们告退的时候,朱棣却撂下了不容置疑的一番话。

“永乐八年北征的时候,幼孜坠马险些丧命,多亏了勉仁随行相助方才得以无事。此次夜间驰骑,你们都是文官,随后队缓缓进发,不用跟着朕了!”

第一次北征时,金幼孜和几个文官在一处山谷迷失路途,结果他在夜里不慎坠马,同行的胡广金纯弃他不顾,只有杨荣下马相救,继而因他再次坠马,两人更是一骑而行,天明方才抵达行在。因为这件事,他和杨荣虽在政事上头常有争执,暗地里也嫉妒他更得信赖,但却与其私交极好。于是,这会儿听到朱棣还记得这件十几年前的事,他不禁喉头哽咽。

“皇上,臣备位扈从,怎可因为昔日之事便丢了职责?自当年之后,臣曾经苦习骑术,一定能跟得上这夜间行军,决不会重蹈当日覆辙。”

“就算你骑术比当年有所进益,但你的年纪毕竟不如当年了!”朱棣固执地摆了摆手,又冲着杨荣说,“勉仁当初照应过他,此次朕还是把幼孜交给你,记住,跟着后军缓行,切勿掉队!”

深知皇帝执拗起来就是怎么劝都没用,尽管也是急得火烧火燎,杨荣仍然飞快地转动着脑筋,不一会儿就有了主意。上前答允了下来,他也不管金幼孜满面焦急,又躬了躬身说:“皇上体恤,臣和幼孜感激不尽,惟有遵旨。只请皇上此行带上张越,他出自将门世家,武艺足可自保,又向来有见地,若遇事也能备咨议。”

朱棣对杨荣金幼孜素来信赖,刚刚想到旧事心悸,故而不让两人跟从,此时听到杨荣这么说,他几乎想都没想就点点头道:“也罢,他年轻,就让他跟着中军。你们派个人过去,让他尽快预备,随朕一同进发!”

由于遵化县衙并不算大,朱棣所住的乃是县令的官所,此时杨荣好容易把金幼孜拖了出来。等到下了台阶,沿着小径走了一箭之地,他也不给金幼孜说话的机会,直截了当地说道:“皇上此次起意北巡就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如今还是如此,你就是跟上又能如何?幼孜兄,别和我说什么你如今已经精于骑术的话,你也已经六十出头了,人人的心思都在皇上身上,倘使你掉队又如何是好?出了松亭关,官道长年失修,咱们就是跟着,能做的也有限!”

“可皇上离京之前还大病了一场!”金幼孜差点脱口而出说皇帝也不年轻了,好在他终究是审慎人,话到嘴边就立刻改了,“连夜追击,甚至可能还要大战,若有万一则如何?”

“没有万一!”

硬梆梆地撂下这么四个字,杨荣就当先出了小径尽头的月亮门,等到金幼孜跟了上来,他才压低声音说:“此行三万人中,骑兵不过五千余,神机营大约也就在三千之间,剩下的都是后队。薛禄此人忠心耿耿,兼且出身行伍,没有那么多狡诈心思,关键时刻也好游说掌握,不像安远侯柳升宁阳侯陈懋等人的精明。好了,赶紧去通知张越!”

虽说金幼孜仍是心有不甘,但听到杨荣这么说,他只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两人匆匆穿过三堂二堂大堂,绕过大堂前头的栅栏和戒石亭,随即就从那照壁后头到了隔壁的一溜吏舍。进了张越和海寿住的那院子,他们就看到里头已经点起了松枝火把,赫然乱成一团,操着公鸭嗓子的海寿正在那儿大呼小叫。见谁也没注意到自己这两人,金幼孜忽然拉了拉杨荣。

“张越和皇太孙殿下很是交好,但使有变也足可信赖。倘若没有先前那件事,那些带兵的勋贵必定是视他为自己人,此次跟着皇上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紧……可如今……”

说起这档子事,杨荣顿时脸色微微一红。虽说他不是始作俑者,但却是袖手旁观的人,那会儿还觉着自己这是为了张越着想——文官就是文官,文官和武将缠夹不清,绝对不是国家之福——可放到如今这情势,他却恨不得先前那些流言从来没有过。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也顾不得想这些,连忙绕过正在跳脚的海寿,径直到了张越那屋子的门前,重重敲了敲门。

自打刚刚那消息传来之后,张越就开始紧急整理东西。好在他带的行李并不多,也就是几套衣裳各种药膏丸药以及寥寥几本书,往特制的旅行袋里头一装也就完了。听到敲门声时,他已经和牛敢四人完全收拾好了一切,刚换了另一身行头,正在套一双鹿皮靴。眼见牛敢开了门,他一认出外头那人,顿时吃了一惊。

“杨学士,金学士?”

“张越,长话短说,皇上决定亲自带兵疾扑大宁,我和幼孜留在后队,此次还请你跟紧了皇上。”杨荣不等张越张口说什么就摆了摆手说,“这次是我荐你跟着的,郭资尚书之前在宣府病了,早就送回京了,李庆尚书则是因为之前水灾冲毁了桥梁,奉皇上之命掌督造重建事,眼下只有你能跟。你年轻强健,一定要跟紧了!”

张越没想到一向不离朱棣左右的杨荣金幼孜此次竟然不随行,心中自是大为意外。只此时不是发愣的时候,他略一怔就重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杨学士金学士放心,我必定不离皇上左右。”

眼见张越佩好了剑,又将匕首绑在靴子外头的特制夹层上,收拾得利落英气,杨荣和金幼孜对视一眼,知道这会儿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两人先后对张越点了点头,然后一前一后出了屋子。这时候,莫名其妙的张布一把抄起角落里的精铁长枪,又走上前来。

牛敢四人无亲无故,又都是一根筋的单纯心思,因此每天都是把张越送到衙门,随即回去跟着彭十三摸爬滚打,武艺提高得飞快。其中张布天分最高,他昔日在蒙古人那儿服侍过一位善于使枪的勇士,在草原上逃亡时就靠着一支木枪打猎杀人,如今更是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这上头。彭十三自己不善于使枪,就常常带了他去一些军官处习练,他自是进展迅速,在四人中武艺最为出色。见杨荣走了,他就上前问道:“少爷,他们说话怎么古怪得很?”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摇摇头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张越就再没有多言。出了屋子,看见海寿还在那里指挥小太监收拾东西,他就走上前去,说是自己立刻就要跟着皇帝走,不好携带行李,托其找两个可靠的太监照管一二。对于这种简单的要求,海寿自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行李的事情小张大人你放心,但这黑灯瞎火的……幸好咱家刚刚已经下令让御马监亲军赶紧整备……唉,别说是你,这最精锐的骑兵都在咱们御马监,咱家自然也要跟着一块去。咱们的骑术自然是不在话下,但夜里行军和白天不同,你可得小心些。要是真的打起来,乱军之中谁都说不准。咱家虽说不是第一次随从北征,可这种情形还是头一次,你跟在皇上左右责任重大!”

责任重大……跟着朱棣这么个固执的皇帝,这还确实是担不起的责任!

张越点了点头,随即带着牛敢四人匆匆赶往了县衙行馆。抵达那里的时候,他就看见大门口那位被数十名禁卫簇拥在当中,身披明黄大氅,甲胄鲜亮的朱棣。此时此刻,这位六十出头的老人腰杆挺得笔直,那面庞在火把的映照下,每一条沟壑都显得清清楚楚,而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更是绽放出了一种狂热的光辉。

漆黑的夜色中亮起了无数火炬,寂静的道路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军马的嘶鸣。夜半时分,大军通过了喜峰口,朱棣甚至没让大军停下,只是策马到一边向亲自来迎的喜峰口守将问了寥寥几句,就立刻重新回到了中军。如是赶路,又过了松亭关,当日上中天的时候,大军便赶到了大宁以西的一处广阔平原。当侦骑回报前方有兀良哈大军时,朱棣顿时露出了极其兴奋的表情,当即下令整军列阵。

一夜急行军,即使大军多为轻骑,更是卸下半月粮草,只带少许干粮轻装赶路,此时仍不免生出困倦之意。借着整军列阵,各队军官少不得上前操练喝斥。须臾,阵势便已经成型。亲自领马队居左翼的朱棣听着侦骑不断报着前方情况,攥着缰绳的双手忍不住更握紧了。

“你们说说,来犯的是兀良哈人,还是鞑靼阿鲁台?”

朱棣身后是好几个年轻的勋贵及勋贵子弟,年初刚刚承袭爵位的丰城侯李贤、武安侯郑亨长子郑能、安远侯柳升长子柳溥等等,这会儿丰城侯李贤便开口答道:“皇上北巡的消息早就传了出去,臣以为必定是哪个不知情的部落贸然进犯,见到天兵一定会溃散离去。”

这一说法顿时引起了大家的赞同,毕竟,上次北征时阿鲁台逃得比兔子还快,谁都不信他此次有胆量和新败的兀良哈人捣鼓出什么名堂来。然而,朱棣却毫不动容,沉默了一会,他忽然头也不回对后头问道:“张越,你认为如何?”

一夜赶路,张越这会儿正在调整呼吸活动腿脚,毕竟,这骑马冲阵对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刚刚听得皇帝发问,他就在心里寻思了开来,此时连忙送开了正绞在一块活动的双手,上前答道:“兀良哈人对于大宁的觊觎之心由来已久,只是由于朝廷严加防范,方才没能入主此地。如今皇上重建大宁故城,即便他们新败,在头悬利剑的情形下,说不定仍会存有侥幸之心。兼且阿鲁台和兀良哈人素来亲近,难保借此机会奇袭。”

“不是什么兴许大约,恐怕给你说中了!”朱棣深深吸了一口气,恶狠狠地说,“不管怎么说,先败了那些不长眼睛的家伙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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