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天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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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二年，正月初五。</p>

“王达，去年秋天，你曾经向一个满脸都是伤疤的少年出售过锁子甲的图纸，是不是？”</p>

王达跪在潮湿阴冷的监狱地面上，慌乱地抓着眼前人的袍角，狡辩道：“不是的！不是我！我不是铁匠，我根本就不懂锁子甲，怎么可能是我卖的呢？官爷，你们找错人了！”</p>

沉舟抬脚躲开他的手，用剑柄挑起他的下巴，令他抬头。王达恐惧的神情暴露无遗，瑟缩着不敢再接近沉舟。</p>

“我再问你一遍，是不是？”</p>

“不是！”</p>

监狱深处一盏灯火下，一个披着白色披风的女子站起来。她穿着素白的丧服，连头发也是白的，仿佛从羊脂玉里雕出来的仕女像。王达却不敢多看，她面无表情，眼神像是割喉的利刃。</p>

“王达，云中郡卞城人氏，父亲曾是军中制作盔甲的工匠，年纪大了以后以打铁为生。你不懂制作盔甲，可是你父亲懂。一年前，你欠下巨额赌债，一个满脸伤疤的人告诉你，只要一张图纸，他就能给你一百两黄金，足够你还完赌债。”</p>

楚识夏的声音平缓，无波无澜，“那个人是个中原人，所以你没有过多的顾虑，便从家中偷出图纸，做成了这笔买卖。”</p>

而那身锁子甲穿在弘吉刺身上，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甚至创造了反杀辛翦的机会。辛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致他于死地的人不在关外，而在关内。</p>

“你知道在阕北，买卖军备图纸形同通敌叛国，是死罪么？”楚识夏淡淡地问，“你知道你害死的那个人，纵然你死一百次，也比不上他的价值么？”</p>

王达不管不顾地跳起来往外跑，守在铁栏外的程垣一拳砸在他脸上，将他拖回来。王达常年沉迷酒色赌博，身体虚空，被这一拳打得七荤八素，半天看不清眼前的事物。</p>

“真是让人火大啊。”楚识夏说。</p>

楚识夏踩在王达的脊椎上，像是踩着一条挣扎扭动的蛇。楚识夏拔出饮涧雪，笔直地从他的后颈刺入，透过他的喉咙，将他钉死在地面上。王达身下蔓延开一片血迹，染红了楚识夏的裙摆。</p>

——</p>

镇北王府。</p>

吊唁现场的气氛非常紧张。</p>

白子澈遮掩容貌站在裴璋身后，邓勉干脆躲在院子里没出来。江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一个进门的人，低声吩咐侍女去给楚识夏报信。</p>

云中楚氏的长辈，楚识夏的平辈都来了，带着的兵马停驻在王府外，与虎豹骑对峙。</p>

不多时，楚识夏返回王府，一一拜见端坐在灵堂上的长辈。</p>

“你哥哥的葬礼，你不在家里守着，出门去干什么？”一个叔叔看见楚识夏裙摆上的血迹，眼皮子一跳，“你还在服丧，居然出门杀人，这么桀骜的性子，如何能管好阕北？”</p>

“军中急务，叔叔见谅。”楚识夏淡淡地说，“倒是你们，恕晚辈见识浅短，头一次见吊唁的宾客带刀上灵堂的。您是准备在我哥哥灵前一刀砍死我，还是准备自刎？”</p>

“把镇北王的金印和拥雪关的帅印交出来。”叔叔义正言辞地说，“我不知道明修怎么想的，居然把军政大事交给你这样一个小女娃娃。拥雪关乃边疆大防，岂能儿戏？你依然是云中楚氏的大小姐，看在你两个哥哥的份上，我们不会亏待你。”</p>

声音传到庭院中，裴璋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白子澈拉住。</p>

裴璋难以忍受楚识夏受到这样的折辱，道：“龙骧将军尸骨未寒，他们就急着把楚识夏扫地出门？未免太心急了！”</p>

“今日除非闹出人命，否则我们都不能插手。”白子澈冷静道，“我们都不姓楚，这样的时刻，连站在灵堂上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若是我以皇帝的身份阻止，墨雪今后更难立足。”</p>

裴璋还要再说什么，便见沉舟从外头走进来，心下安定些许。</p>

楚识夏的声音冷定清晰，反问道：“叔叔是觉得我年轻气盛，所以不配；还是因为我身为女子，所以不配？既然我不配，那就让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来。”</p>

沉舟走进门，将饮涧雪抛给楚识夏。</p>

“这是我们云中楚氏的家事，晋王在此，不合适吧？”一位伯伯对沉舟颇为忌惮，警惕道。</p>

沉舟当着所有人的面关上大门，掀动气流吹散纸钱的灰烬。他用剑鞘闩上大门，彻底隔绝庭院中窥伺的视线，转身面对着虎视眈眈的楚氏子孙。</p>

“这是镇北武昭王亲手写下的婚书，我是楚识夏的未婚夫，而不是大周晋王白臻。这样的身份，够不够资格站在这里？”沉舟将两封烫着金色花纹的婚事卡在门缝里，转身面对着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p>

镇北武昭王，离世不到一年的楚明彦，十八岁就掌管整个阕北的人。尽管北狄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无论是权势滔天的摄政王，还是灵堂上的这些人，没有人敢轻视他。</p>

即便他看上去如此地脆弱。</p>

楚识夏将饮涧雪插入地面的砖缝里，说：“谁能拔出这把剑，谁就是镇北王。我楚识夏甘愿让贤。”</p>

“但是每一个上前的人，都要做好流血的准备。虽然如今不算风调雨顺，但两年办三场甚至更多葬礼，云中楚氏还支撑得起。”楚识夏淡淡地扫视蠢蠢欲动的人们。</p>

“你敢在灵前动刀？”一个伯父震惊地质问。</p>

“成大事者，能常人所不能。”</p>

楚识夏轻描淡写，寒意却无孔不入，将他们虚张声势的皮囊扎成筛子，“今日灵前有帝都使者，关中裴氏，有广陵富商，有德高望重的儒学圣人，有军功等身的名将。你们做出气势汹汹的样子，陈列兵马在王府外，口口声声我无力居高位，无非就是想吓退我。欺凌孤女，强夺权位，即便得位也遭人诟病——说不定还会遭到帝都谴责。”</p>

帝都里那位菩萨面孔、雷霆手段的新帝，他们都已经见识过。摄政王残党何等扎手，他也能料理得没有一丝毛病。关中裴氏的少主是新帝心腹，亲自领着使者来，无异于彰显帝都对这位新镇北王的认可。</p>

“不战而屈人之兵，各位叔伯真是睡觉将枕头垫得高，连美梦都做得比别人强一些。”</p>

“凡事皆有代价。你们不敢的，我敢。今日谁越过这把剑，我就杀了谁，用他的血洗镇北王的新旗。”</p>

楚识夏的手指拂过饮涧雪的剑柄，冷冷地说：“谁来？”</p>

灵堂中鸦雀无声。</p>

年纪大些的人不由得想起当年，楚敖去世时，楚明彦和楚明修也是这么站在灵堂上和一众叔伯对峙。楚明修挎着剑站在楚明彦面前，像是一堵坚不可摧的墙，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刃。</p>

一个年轻人突然爆发，大喝一声，拔刀冲上前。楚识夏的动作更快，后撤一步的同时接住沉舟抛过来的剑。长剑飞快地在楚识夏手上转过一圈，剑柄撞在年轻人手腕上，令其武器脱手。</p>

“且慢！”</p>

话喊出口已经太晚。</p>

长剑自下而上划出一道弧线，年轻人惨叫一声向后退去。红豆般的血滴打在火盆里，发出“扑哧”的声响，一只血淋淋的手臂落地。楚识夏眼睛都没眨一下，血滴溅到她雪白的腮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