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鹤归（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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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识夏走回秋叶山居时，天光已然大亮。楚识夏一身白衣染尽鲜血，铃铛随着脚步声叮叮当当，在寂静的黎明里荡开一层层涟漪。楚识夏推开院落大门，满庭落雪纷纷扬扬。</p>

在门口守了一夜的玉珠骤然起身，紧张地看着楚识夏。楚识夏面无表情，看不出这场博弈的胜负。玉珠直勾勾地盯着楚识夏指尖的血，又去揣摩她的神情。</p>

“去整理回云中的行李。”楚识夏淡淡地说。</p>

玉珠精神一振，用力点头后快步走开。</p>

楚识夏沿着漫长的小径一直走，途经被雪覆盖的蔷薇花架、枯死的紫藤花瀑布、邓勉亲手做的秋千。楚识夏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空荡荡的秋叶山居中，脚步轻飘飘的。</p>

胜利仿佛近在咫尺，楚识夏却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p>

她忽然停了下来，看着站在长廊尽头的人。</p>

沉舟怀里抱着温顺的白猫，黑衣、黑发，唯有双手和面孔雪白，在身后黑瓦白雪的映衬下，盈着一层玉石般的光辉。他远远地望着楚识夏，松开了手。</p>

白猫从沉舟的怀里跳下，在沉舟和楚识夏中间徘徊片刻，一头扎进灌木丛中，惊落一片积雪。</p>

“你去杀谁了，怎么不带上我？”沉舟的语气里带着小小的埋怨，对楚识夏撇开他的行为很是不满。</p>

沉舟昨夜睡在楚识夏榻边，握着她的衣袖，睡得很安稳。等沉舟醒来时，手上只有一件褪去余温的外袍。他惆怅地坐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雪，一点点看着天幕擦亮，抱起钻进屋子里的猫走出卧房。</p>

沉舟缓缓靠近楚识夏，仔细地用手帕擦去她手上的血。沉舟已经比楚识夏高出一个头，身姿挺拔，做这样温驯的动作不得不半跪在地，将柔软脆弱的后颈暴露在楚识夏眼底。</p>

“陛下驾崩了。”楚识夏低下眼睛，看着沉舟为她擦手的动作，轻声说，“沉舟，我们可以回家了。”</p>

沉舟的手温暖、稳当，未有一丝停滞。</p>

“好。”</p>

——</p>

祥符十年，十二月初。贵妃崔氏勾结宦官王禧，毒害、囚禁皇帝于未央宫中，意图颠覆朝政。东宫与众臣撞破其阴谋，然，帝中毒已深，不治身亡。</p>

新的一年在旧皇的丧钟与奸贼的鲜血中拉开序幕。</p>

崔贵妃被三尺白绫赐死于宫廷，司礼监掌印太监王禧遭凌迟而死，以息群臣愤怒。</p>

东宫白子澈在内阁的全力支持下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p>

“登基大典还有半个月，要准备的东西颇为复杂，陛下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和臣手谈？”</p>

楚识夏披着生青色的大氅，云鬓轻挽，眉心一点红痕，整个人莹然如玉。</p>

楚识夏坐在白子澈对面，目光却始终落在棋盘上，不逾距分毫。白子澈自然得多，有时候看棋，有时候看楚识夏，目光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p>

未央宫中很静，静得足以听清霜花在琉璃瓦上生长、烛花在灯火中炸开的声响。白子澈没有九幽司刺客那样过人的耳力，也就无从聆听楚识夏的心跳是否有一瞬间的失控。</p>

“我只是想，以后这样的机会大约是没有了，所以想请你来坐坐。”白子澈轻松地笑笑，“你同裴璋，同霍先生，甚至是后来的徐砚都不客气，唯独与我一直君臣相称——即便在我微末之时，也是如此。”</p>

“陛下说笑了。”楚识夏的笑容不露破绽，“你我之间，本就是君臣。”</p>

只有君臣，没有其他。</p>

白子澈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却还是忍不住心中酸楚。</p>

“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你那么执着地想要回到云中，只是因为想回家么？”白子澈真诚地问。</p>

楚识夏犹豫片刻，看着白子澈的眼睛说：“臣有一场不得不打，不得不胜的仗。臣回云中，是为国战，也是为己战。臣活这一生，就是为了赢这个人。”</p>

白子澈默默地看了楚识夏很久，目光不显山不露水。楚识夏在他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像是对试卷答案胸有成竹的学生。最后白子澈无奈地笑了起来，带着微微的苦涩。</p>

“我没有想过要反悔。”白子澈说，“我只是不明白，姑姑已经找过你，你什么都知道。你就不怕我像姑姑说的那样，将你强留在帝都么？”</p>

“陛下会么？”楚识夏反问。</p>

“我不会。”白子澈摇头，说，“从我第一次看见你为沉舟舍生忘死，我就知道你们之间容不下任何人。”</p>

他们初识那一年，白子澈还是宫中近乎透明的皇子，连呼吸都谨小慎微，生死被上位者轻易拿捏。而楚识夏是帝都中人人侧目的云中大小姐，身系楚氏一门的荣耀与立场。</p>

风云诡谲的鬼市中，白子澈被傀儡童子按在地上。他眼睁睁地看着楚识夏剥去上身衣衫，将脊背袒露在敌人面前，生生地承受了七枚寒髓钉，只为换取沉舟一线生机。</p>

“后来的很多个瞬间我都在想，如果被你这么爱着的人是我就好了。”</p>

白子澈笑笑，笑容浅淡哀婉，道：“也许我倾慕的并不是你，我只是渴望被人珍视，被人豁出性命保护的感觉。楚识夏，你不必太过忧虑我为一己私心强留你或沉舟，我知道人可以强求，人心却不能。有朝一日，我也会遇到一个如你珍爱沉舟一般珍爱我的人。”</p>

楚识夏默然半晌，说：“陛下九五之尊，富有四海，定能得偿所愿。”</p>

“你为朕带了登基的贺礼么？”白子澈看向她身后细长的匣子，终于改换自称。</p>

楚识夏点点头，起身将匣子打开。她站在白子澈面前展开那张画，慈眉善目的观音大士一手扶着净露甁，一手拈着青色竹，低垂眼眸，怜悯众生疾苦。</p>

前朝大家赵甫所作《观音大士图》。</p>

白子澈按着桌沿，几乎要站起身来。</p>

“这是一切的开端，阴谋、誓言、灾祸、权力。”楚识夏郑重地说，“霍二公子临走前，曾嘱托陛下‘莫忘来时路’。臣以此画作为陛下即位贺礼，愿陛下身居高位而不为浮云遮眼，一如既往，赤诚悲悯。”</p>

白子澈眼神震动。</p>

他想起祥符四年的暴雨，想起大理寺狱中的鲜血，想起楚识夏在他头顶打开的伞。他分明身处灯火辉煌的明堂之中，手握天下大权，却仍觉身临无边暴雨，他的命运随波逐流。</p>

“已经过去六年了啊。”白子澈悲怆地笑出声来，起身双手接过《观音大士图》，“说起来，就像做梦一样，不是么？”</p>

楚识夏后退三步，以臣子的礼节向白子澈深深地拜下去。</p>

“你说与北狄一战是你毕生所愿，那朕就祝你百战百胜，功成身退。十年之后，若你不弃，朕与裴璋在秋叶山居等你和沉舟，饮酒赏花，共叙天下。”</p>

白子澈低下眼睛，说：“你走吧。”</p>

“臣谢主隆恩。”</p>

楚识夏转身走出未央宫，层层叠叠的青纱在她身后起伏，仿佛金色的波浪。白子澈于朦胧的纱影中最后一次凝望她的背影，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雪中。</p>

白子澈对楚识夏撒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谎。</p>

白子澈无数次偷偷打量她的发丝，目送她的背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爱上的并非某种感觉，而是这个人。楚识夏像是炽热的太阳，令他这样久居黑暗的飞蛾不敢触碰，唯恐身心俱焚。他忍耐、隐藏着千丝万缕的情愫，却抑制不住其疯狂的生长。</p>

唯独霍文柏看出来他的目光所及，故而临走前仍要不放心地叮嘱他：“莫忘来时路。”</p>

莫忘来时路。</p>

不要因你的私心猜忌、质疑她，不要以此为你羁留她于此间的借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