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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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符十年，正月二十。</p>

太庙。</p>

晴空一碧如洗，檀香袅袅，彩幡飞扬。隔着幽蓝色的烟雾、空旷幽深的庭院和侍卫交错的刀枪铁锋，楚识夏随着百官一同遥远地跪拜楚氏宗庙。</p>

“白氏第二十一代子孙子澈，肺腑纯然、天资聪颖，怜贫惜弱、品行端正，为久远之国计、祖宗万世之基业，册立尔为皇太子。今不肖子孙詹，领其拜谒宗庙，愿殿上英灵护佑大周国祚绵长。”</p>

皇帝念诵完祷词，伸出一只手搀扶起跪拜的白子澈。</p>

白子澈身披衮龙袍，金色丝线刺绣出的团龙栩栩如生，随着他起身、踏步，如腾云驾雾般飞舞起来。太子吉服缀金织玉，白子澈却仍是清清淡淡的模样，不露半分局促、嚣张。白子澈与皇帝一起转身，面向群臣。</p>

臣子皆呼：“天佑社稷，国祚绵长。”</p>

檐上的鸦雀被惊动，扑棱翅膀飞远，徒留白羽般的流云在空中颤动。</p>

——</p>

未央宫。</p>

庭院中新挖了个池子，山石堆叠，流水潺潺。皇帝与楚识夏对坐与檐下，黑白棋子落盘声寥寥。楚识夏坐在这张棋盘前已经两炷香，皇帝一言不发，只是下棋，楚识夏也就乖觉地沉默着。</p>

“沉舟收下了玉环，朕很高兴。你想要什么赏赐？”皇帝突如其来地问。</p>

“为陛下分忧解难，乃臣分内之事，臣不敢邀功。”楚识夏低头道。</p>

“朕珍视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捧到他面前，他却不屑一顾，甚至不肯看朕一眼。”皇帝幽幽地叹气，说，“沉舟果然还是和你们云中楚氏更亲近些。”</p>

“他会理解陛下的苦心的。”楚识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止不住的疲倦和厌烦。</p>

皇帝句句都是父子之情，却字字都是敲打和猜疑。古往今来，与执掌兵权的臣子交好的皇子，个个都是鹰视狼顾之辈；与边关重臣情深义重的，没有几个不是包藏祸心。</p>

而反过来，大周已经出了一个挟持皇子、把控朝政的摄政王，决不能再出现第二个。</p>

那枚意义复杂的龙血玉环，沉舟若是不收，便是楚识夏办事不力；沉舟若是收了，就证明这枚沧海遗珠对楚识夏言听计从，眼中只有楚氏，没有皇权。</p>

进也是错，退也是错。</p>

“朕是真心疼爱他。”皇帝手心的棋子落在棋壶中，盯着楚识夏道，“裴首辅劝朕，莫要一意孤行，令沉舟陷入流言蜚语中，朕便收回了在太庙祭祖册封晋王的旨意。纵然沉舟屡屡出言不逊，违背圣意，朕也舍不得责怪他。我们父子分离多年，朕想好好弥补他，你懂吗？”</p>

楚识夏觉得喘不上气来，恭谨道：“臣明白。”</p>

“认回晋王的旨意很快就会下来，他不会在秋叶山居住很久。”皇帝将一封红色的信笺推到楚识夏面前，说，“这是朕为他取的名字，你去告知他。”</p>

轻飘飘的一张纸，却像是千钧重的门锁。楚识夏双手拾起信笺的那一刻，只觉沉重的镣铐在她和沉舟的腕上落锁，无从挣脱。</p>

“是。”</p>

——</p>

群玉坊。</p>

楚识夏将加盖礼部印章的信笺扔在桌上，墨色的笔画犹如火烧残留的焦黑痕迹，在她心头火烧火燎的疼。</p>

雅间外传来婉转清丽的歌声，楚识夏倚在朱色栏杆边，俯视台上清唱的女子。台边的观众大把大把地将铜钱和纸花抛洒上台，歌姬盈盈而立，向台下的人致谢。</p>

楚识夏笑笑，背对着喧嚣的歌舞，拎起一壶酒灌进肚子里。</p>

不知喝了多久，雅间的门忽然被人推开。</p>

楚识夏睁开朦朦胧胧的眼，看见沉舟蹲在她面前，伸出手背摸了摸她潮红滚烫的脸颊。沉舟望着楚识夏醉醺醺的样子，不由得皱眉，楚识夏却笑了起来。楚识夏捧着沉舟冰凉凉的脸，凑近他的鼻尖，吐息炽热甘美，带着佳酿的馥郁芬芳。</p>

“小哑巴，我要拿你怎么办才好？”楚识夏近乎梦呓地说，“从今天起，你也是笼子里的鸟了。”</p>

沉舟默然不语，按着楚识夏的后颈把她抱在怀里。沉舟学着夫人安抚孩子的姿势，轻轻地在楚识夏后背拍着。等楚识夏的呼吸均匀下来，不再说胡话，沉舟才把她裹在大氅中打横抱起。</p>

一边的程垣掏钱结账，忽而看见桌上那张大红色烫金的信笺。程垣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一些风声，见状有些不安。他伸手拾起信笺，看着纸上的字，震惊得说不出话来。</p>

“帝次子，为奸人所害，流落民间。今蒙上天庇佑，寻回此血脉，赐名‘臻’。”</p>

臻，尽善尽美也。</p>

沉舟淡淡地扫了一眼，对程垣道：“收好。”</p>

——</p>

楚识夏睡醒的时候，天色将明。她宿醉醒来，头疼欲裂，口干舌燥。床边守了她一夜的人将她扶起，一晚上反反复复更换热水保温的醒酒汤送到她唇边。</p>

酸涩生津的醒酒汤入口，楚识夏才觉清醒片刻。</p>

“你一夜没睡？”楚识夏抓着沉舟的袖子，迷迷糊糊地问。</p>

“嗯。”</p>

沉舟没说的是，楚识夏一整晚都睡得很不安稳。</p>

楚识夏时不时地按着心口粗重地喘息，仿佛那里有一道令她痛不欲生的伤口。沉舟急得把玉珠叫起来好几次，玉珠查看后却告知沉舟，楚识夏心口没有任何伤口，连道刮痕都没有。大夫大半夜地来诊脉，只说并无疾病，开了一帖醒酒药便作罢。</p>

楚识夏眉眼一低，看见沉舟腰间缀着的龙血玉环，浑身一僵，连心跳都停了几拍。</p>

“你戴着这个做什么？”楚识夏声音干涩地问。</p>

“我不想你为难。”</p>

沉舟拨开她额间的碎发，轻轻地落下一吻，“从小到大，看似是我保护你，其实是你保护我。如果没有你，我还是不人不鬼地‘活’着。就算要一辈子困在这里，我也不要你一个人咽下所有的苦头，我恳请你，让我和你一起承受。”</p>

沉舟的目光澄澈，不带一丝杂质。</p>

“楚识夏，如今我爱你所爱，痛你所痛，你们所说的‘情感’，我是不是已经学会了？”</p>

楚识夏声音沙哑地说“是”，却在出声的一瞬间抓皱沉舟的衣衫，落下泪来。沉舟搂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下颌抵在她的发顶，感受她哭泣时身体的震颤，心脏也开始泛酸。</p>

如果注定不能自由，就让我守在你身边，慰藉这漫长的一生。</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