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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寐的老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一个时辰之前,这一男一女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娃娃便已经进了自己这后厅,那女娃娃一进门便在屋里转悠着欣赏各种古董藏品,尤其是铜镜、首饰、胭脂盒等梳妆用的器物,而这遭天杀的男娃娃居然坐在自己面前目不转睛的整整盯了自己一个时辰。
老头儿本来想拿捏出一些“世外高人”的架势来,让这俩娃娃吃个闭门羹就此作罢,没想到却是自己先绷不住了。
倒不是他不想招待这两位,而是这两人今天刚踩进前院大门的门槛,他就知道这俩娃娃是自己遇不得的。可是因为这少年的目光实在是颇为瘆人,就连他伏在案上都感觉如芒在背,迫不得已才从假寐之中醒来。他十分笃定假如他真睡着了到明天这个时候,这男娃甚至能盯着他一天一夜。
此刻老头儿已然睁眼,心中纵然叫苦不迭也轰不走这两人了,只能后悔为何没在一开始就将两人拒之门外。
“先生醒啦?”贺难的头发如女人一般长度,披散下来几乎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没被长发遮盖的一只眼睛对上了算命老头的目光,他微微咧开了嘴,满脸的戏谑之色。
老头儿纵使心中老大的不愿意,但已经被逼到了这个份上,也别无选择了。只得清了清嗓子以掩饰自己的尴尬,故作大梦初醒状问道:“算卦啊?”
“算卦?”贺难心道这位老爷子是睡糊涂了还是痴呆了,他一个开画馆的算的是哪门子卦,他脸色一变,恶狠狠地道,“不然还是打劫啊?”
话音未落,满屋溜达着照镜子的红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贺难身后,她轻轻拍了贺难一下示意他不要胡说,然后挨着贺难坐下,对着老头儿毕恭毕敬地说道:“老先生可是这画馆的画师?小女不才,自幼便酷爱作画,对此也略有几分见解,今日见老先生的画作可谓是惊叹不已,烦请老先生赐画并指点一二。”
这老头儿愣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一对并不是来找自己算卦的,而是来求那劳什子画作的,他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庆幸——既然不要自己算命,便随便拿两张画将他们赶紧打发走就好。
他刚要起身为红雨二人取出两卷画,突然一只手伸到自己的眼前阻止了自己的动作,“刚才我听老先生睡醒时迷迷糊糊地倒是问了我们一句是不是要算卦,看来老先生也是个算命先生咯?在下对易学命理也颇有兴趣,既然老先生已经要为内人赐画,不妨也为我二人算上一卦如何?”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正是贺难贺大爷所发。
老头儿悻悻地陪笑道:“这位小哥儿莫不是听错了,我哪里会……”
话音未落,老头儿又听到自己身后有人出言打断,居然是自己那位年轻的后生弟子,这弟子是个耿直木讷之人,对着贺难二人说道:“我师父这画馆其实是个算命的卦馆,这里的规矩从来都是先算卦后赐画,若想要画便先要出钱买卦,师父自然会将卜算的结果用画作表明。”
老头儿本来已在心中窃喜能够敷衍了事,没想到自己这个耿直的学徒倒是把老底全交了,此时便有些气急败坏,突然大发雷霆道:“要画可以,今日算卦不成。不止是今日,明日也不成,再往后也不成!”
贺难那一双瑞凤眼倏地从戏谑变换成了愠怒的神色,随着一阵穿堂风而过,长发飘飞,黑袍舞动,简直像是地府中爬出来的恶鬼。他咬牙切齿地道:“今日我夫人的画你要画,我的卦你也要算,不然……”
他从怀中擎出一支火折子,话里话外满是威胁之意,“老先生既然在这郡城之中有自己的店铺,想必也是技艺超群,名声在外。贺某与妻子佩服老先生画作才前来求画,老先生又是何故赶我们出去?规矩是您定的,想必往来客人都敬重老先生不曾坏了这规矩,今日若是您自己坏了规矩,可别怪贺某不留情面——先烧了你这满屋的墨宝,再砸了你门前的招牌!”
这一席话语不无强词夺理之嫌,但就算是歪理也占了个“理”字,老头儿自从立馆之始便定下了“以画作卦文”,“先算卦后赐画”的规矩,至今还无一人例外。甚至大多数求卦之人都是被这以画作卦的噱头所吸引才慕名而来。今日若是真将这二人赶了出去,的确有自毁招牌的意味在其中。
老头儿思索其中利害不说话,学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不敢说话,贺难横眉怒目气势汹汹,红雨埋怨地看着贺难似乎是在责怪他不应该如此冲动,整间屋内竟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
不多时,老头儿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连续大叫了三声“罢了、罢了、罢了!”便自顾自地坐下来,没好气地对贺难说道:“小子,今日老夫便为你们算上一卦……你们是要算命数、前程还是要算姻缘?”
“我都说了我们是夫妻了,还需要算什么姻缘?”贺难有些不悦,“自然是命数了。”
老头儿却微微一笑,小声嘀咕道:“真的是夫妻么……?”
二人各拈了一张白纸,写了自己的生辰八字上去。老头儿接过这两张纸来打眼一瞧,心下却是一沉。
他是个算命先生,对于事物征兆自然很有些信奉。今日一早他便看到自己这画馆有漆黑的乌鸦遮天蔽日而来落在房檐上,那些乌鸦也不聒噪,只是三五成群静静地站在房檐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乌鸦是大凶不吉之兆,这大凶不是指来人,正是指自己。今日所要来拜访的恐怕是天下奇之的大人物,自己要是替他算了命恐怕会福消寿折,所以才出此下策驱赶贺难二人。但他最终又选择替二人算命的原因却也很简单——他太好奇了,他学艺已四十余年,至今为止只遇过一次天生异象——当时乃是年末的凛冽寒冬,鹅毛大雪整日飘零,可那一天却晴光朗照,蓝天如洗,冰雪消融。
他亦师亦友的朋友,几十年前首屈一指名震京城的玄学大师曾邀请他一共入宫为一个新生儿看相,那呱呱坠地的小孩子生得好看,白皙红润两目携光,不似寻常婴儿初生一般哭闹,而是面露笑容,玄学大师也对此儿啧啧称奇。而精通易学命数的他暗暗在心中记住了这孩子的生辰,正在袖中掐指算数时却突然昏了过去,而回到家后却又生了一场大病,本来敦实壮硕的身体变得也愈发瘦小枯干,恐怕是天道不允他推测这孩子的命数前程。
而这个婴儿便是当今圣上膝下的……
今日也逢这种异象,老头儿对此自然是又奇又怕,他年岁已高,如果强行要算今日之卦搞不好马上就一魂出鞘二魂升天,但他……真的想看看自己究竟又会碰到一个什么样的硬茬子。
只是他现在手中的两副生辰八字帖,却无一人的命格值得今日的异象。这小女孩生得明眸皓齿肤白貌美,倒是有些吉人天相的意味,一生福禄寿喜俱全,总能逢凶化吉,若非要说会有什么麻烦之处恐怕便只有情劫;而这男娃娃的命数却远配不上他的气焰万丈,他的命格十分古怪,一生多坎坷磨难,悖逆寻常,但最终不免落得一个头破血流的下场。
老头儿喟叹一声,心道自己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要再窥探一次天机,迎来的却只是一个较为寻常的富贵命和一个差劲到有些离谱的命格。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老了连卦象都看不准,什么事情都能被自己当作征兆来解读。
他先作了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尾灵狐给红雨,那九尾狐眼波流转媚眼如丝仿佛具备人的神态,正慵懒地趴在山水之间的一块巨石上休息;九条雪白的尾巴随意地披散下来,尾尖攒红,是老头儿见了红雨这一身大红衣才有感而发。九尾狐乃是灵兽,每修炼百年便生出一尾,这一尾也代表了一世的福分,而这小女孩也是如九尾狐一般古灵精怪无忧无虑,所以才作此画给她。
“九尾狐狸啊……”贺难伸着脑袋看红雨手中的画,“你不会是活了九百年的老妖怪吧。”
红雨把这张九尾狐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收好,向老头儿点了点头道谢,又白了贺难一眼:“不谈什么算命,这画技简直是巧夺天工……你千万莫要对老先生不敬。”说完后她便去找画馆的那个年轻学徒讨要卷轴来收纳此画了。
眼见着红雨都得了画,自己还什么都没有,贺难心中如同烈火灼心一般难耐,他不停地看着老头儿动笔勾画,却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如果我给你的画和她的有所不同——我是说你们夫妻二人的命如果是截然相反的该怎么办?”老头见红雨离开,便对贺难说道。
贺难想了想说道:“无妨,我看她那一张画的应该是个好命吧,既然你这么问了说明我的命好像很差对吧……妻子是个享清福的,那丈夫不就得是个劳碌命么?”虽然他和红雨并不是真夫妻只是个幌子,但他倒也代入到了一个丈夫的角度去想了一想。
老头儿笑了笑,对贺难的印象却不似之前那么反感:“你倒是想的挺明白。”只是他的腹诽却有些可惜之情——他岂止是个劳碌命那么简单?
过不多时,贺难那一幅画也收工了。他忙不迭地接过来看,却不知道上面画的是个什么怪物——那画上一兽,似狼似犬,浑身鲜血淋漓残破不堪,两只前肢已然断裂残疾,却仍昂首怒目,呲牙咧嘴。
“你一生的命数,就全画在这张图上了。”
“老头儿……呸,老先生。”贺难见自己称呼不敬,便迅速改口道,“您画的这是个什么动物?又有何意?我看着这玩意儿怎么血肉模糊的?”
老头儿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释义道:“此兽和那九尾狐一样,也是个志怪传说中的动物,唤作狈——有个成语叫做狼狈为奸,说的就是此兽。这狈与狼同源,据说几万只狼中才能生出来一只狈,它的性行贪婪狡黠,灵智远胜兽类且极其少见的通人性;狈虽然聪明但前肢奇短行动不能自如,便趴在壮硕的狼身上指挥他们行动,所以也被称作狼群的军师智囊。而又有一种说法是狈并不是先天前肢短小,而是断了前腿的狼没有独自行动的能力所以趴在同伴的身上被人误以为是狼中异种所致。”
群狼的军师……贺难倒是对此很感兴趣。既然我是一只狈,那我的狼群又在哪里呢?山河府吗?还是……
过了好大一会儿,贺难才发觉自己想的入了神。他本来是听说这画师竟然会算命,临时起意想要让老先生替他给另一个人的命作注解的,没想到自己倒是先沉浸其中了。
贺难忙问老先生:“能请您再算一次么?不是为我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老先生见今日无事发生,便也放下心来给他算卦,说道:“但说无妨,只要再付一卦的钱就好。”
贺难凭着自己的记忆,又提笔写了一张他人的生辰帖递给了算命先生。而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就是贺难加的这一卦,却应了老人今日所思所想的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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