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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同年相见,一路话题不断。看上去十分亲热。旁人若是不知就里的,还会以为他们是多年的老友重逢。

实际上,刘大霖和陈子壮之间并不算熟悉,更谈不上有什么私交,只能算是“认识”。但是他们之间却有着明代社会最厉害又最“铁”的社会的关系:“同年”。

明代士子,一生命运全系于科举中第,在考取进士博得官位之前,一般只能老老实实专研四书和自己选的“经”,揣摩八股文法。只有中进士之后,才能瞻京都之伟丽,览天下之名胜,才有了同年、师生、上下级的关系,获交“海内俊乂”。

明代的科举十分艰难,从秀才到举人这一道门槛,绝大多数秀才白首穷经一生都跨不过去。但是一旦跨过去,就是“逆天改命”,踏入了“缙绅”的门槛;如果继而客舱得意,得中进士,那更是成为云上之人。

正因为明代士子将科举当作命根子,特别是大部分人平民出身,初入官场缺乏强援,更是不得不借助在科场中建立的座师门生、进士同年关系,铺开一张复杂的利益关系网。中式者尊考官为座师,自称门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同榜的都成为同年,“万里海天臣子,一堂桑梓兄弟”,素不相识的人之间有了同年的关系,就成了兄弟,祸福相依。倘若在同年关系之上还有同乡之谊,这关系就更铁了。

对有志于仕途的学子而言,这类关系既是一种情谊,也是政治资本,因此十分重视,往往亲如父子兄弟,以此为纽带结成政治上的派系,身处其中的个人既可能得益于这些关系,也可能受累于这些关系。但是总体而言,受惠于同年关系者的成分更大,即使败于朝堂政争,只要还能全身而退,回到家乡,凭借同年们构筑的朝堂和地方的网络,依然可以过着威风八面的缙绅老爷的生活。

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同年者都乐于往来交游,加强同年关系的主要手段是开同年会,据说始于东汉。明代同年会以第一次最为热闹,主要是因为新晋进士全都聚于京城,同年会结束时,为联络感情,习惯按年龄顺序编纂一份名录,称同年录,由于是进士私下编纂的,又称私录。而官方编撰的登科录以名次排列,称为公录。由于同年进士职务时有变化,所以同年录“越数载必重刻,纪实履,契阔也。”

湖边的亭中,已经摆设了酒宴,俊僮俏婢,环立伺候。

陈子履作为东道主正招呼着参与宴会的客人。除了陈子履,其他人皆是陈子壮的同榜好友。

万历四十七年己未科可谓人才济济,历史上的名人陈子壮、何吾驺、袁崇焕、马士英、孙传庭均是此榜进士。其中,陈子壮、何吾驺、袁崇焕、刘大霖、姚钿、赵恂如、朱祚昌、黄应秀、关季益等都是岭南士子。陈子壮与何吾驺是老街坊,黄应秀与陈子壮表弟朱实莲结诗社于九江正觉寺,姚钿、朱祚昌与袁崇焕是东莞老乡,这些人的往来都十分密切。只有刘大霖不但是偏远的海南岛人士,而且因身体原因未能入仕,除了偶尔几封书信往来,逐渐澹出了这些同年的交际圈。

众人远远望见刘大霖,只见他一身棉质改良汉服,手中一支精致的长烟斗,面色红润,想是在澳洲人的滋润下小日子过得相当不错,便都迎了过来。

何吾驺打起招呼来:“孟良,多年不见,你的气色是越来越好了。”

“龙友兄(何吾驺),侯圣兄(赵恂如),生金兄(姚钿),顺虎兄(陈子履),别来无恙啊!”十多年来,由于瘫痪在床,这是刘大霖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同年,心中不禁激动起来,颤颤巍巍地想要站起来。

虽说是同榜进士,但何吾驺、赵恂如、姚钿年龄比陈子壮、刘大霖二人又要大上一轮,都已经是两鬓斑白的五六十岁老年人了。何吾驺因与温体仁的党争被崇祯罢官还家,赵恂如早就乞假归里、杜门养疴。姚钿也于天启七年告老还乡,后来听闻袁崇焕含冤惨死,大为震惊,从此蛰居乡间不问世事。

何吾驺见刘大霖起身仍十分吃力,便大步上前,与陈子壮一道将他扶住,笑道:“没想到年轻的时候一起驰骋举场,到老了,还是要靠这几把老骨头相互扶持,哈哈哈……”

“俗话说百世修得同船渡,此乃莫大的缘分,正好顺虎兄早就备了彩舟,哈哈……”

“恰爱、只在、渔长、弄碧、浮家,连舟名都如此文雅,今日定要留下传世之作。”

自古文人相聚,无非舞文弄墨、饮酒作诗、高山流水、纵论时弊。今日天清气爽,众人一番寒暄之后,便驾起数叶扁舟,游于蔬叶湖中。湖面碧波粼粼,园中鸟语花香,钟鱼梵呗之声自长春庵徐徐而来,令人不禁生出画境之感。

时人有诗曰:

结庭人境拟蓬来,茵桂申椒次第栽。

看剑深宵龙再合,论文浃日客仍来。

乔枝春暖莺黄巧,瘴海风和蜃市开。

不用德星占太史,纵横彩笔已昭回。

泛舟畅游之后,众人登上湖心的舒啸楼。陈子履早已在此安排了文房四宝,供客人挥毫以便留下墨宝。

见众人尽兴,陈子壮觉得时机成熟,对刘大霖说:“孟良,好久未曾如此畅快地吟诗唱和了,今日真是酣畅淋漓啊,只可惜……”

刘大霖见他话未说全,似有他意,便问:“集生欲言又止,可有难言之隐?”

“可惜未闻天籁之音……”陈子壮略带遗憾地说。

“这有何难?集生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若愿弹奏一曲,我等求之不得。”刘大霖道。

陈子壮道:“我知城内有名琴两张,一曰绿绮台,乃唐朝初年所制,曾为我朝武宗御琴;一曰南风,乃宋理宗旧物。若有此二琴弹奏,亦不枉今日相聚一场。”

“哦?秋涛莫非是要我等去寻这两张名琴来才肯献技?”姚钿打趣地问。

“非也,非也!”陈子壮道,“此二琴本为我一忘年小友所有,若在平日,借来便是。只是琴主如今身陷令圄,我心中焦躁不安……”

刘大霖这就明白了,绕了一圈,看来是有事相托,便问:“不知小友姓名,所犯何事?”

陈子壮道:“邝露,字湛若,自幼跟随憨山大师读书,其从兄追随袁督师阵亡于辽东战场,乃是忠义之家。湛若昔年曾开罪于南海县令黄熙胤,远遁他乡多年,不久前才返回家乡。前日于南海学宫中偶遇黄熙胤,黄熙胤辱其兄长,遂发愤殴之,因此被澳洲警察扣了。”

“原来如此,集生莫急,小友所犯之事并非重罪,当无大碍。”刘大霖在临高多年,对元老院的法律体系还算了解。黄熙胤既无官身,也非干部,按元老院的法律,殴打他人若未致人严重伤害,也就是受点治安处罚,拘留几日再罚点钱,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陈子壮道:“孟良有所不知,湛若与黄熙胤本就有嫌隙,黄熙胤如今虽不是澳洲人的官,但听闻他是自愿投靠澳洲人的,做了南海县令的参议,南海新任张县尊乃是真……真正的澳洲人,黄熙胤日日与他相见,我是担心黄熙胤挟私报复,小友恐遭不测。”

刘大霖沉思片刻,道:“可还有其他隐情?”

“这……”陈子壮略微一顿,道:“孟良心思缜密,凡事都瞒不过你,确有他故。当日湛若还在尊经阁墙上赋感怀诗一首,言语不甚合时宜。”

这下刘大霖倒有点拿捏不准了,虽然元老院在琼州的时候并未搞什么文字狱之类的幺蛾子,向来也不屑于跟明朝士子辨经,但入主广州之后也拿不少士绅开了刀,理由倒是名正言顺,偷税漏税、采生折割,以澳洲人的性子,是绝容不下的。至于“反诗”,若是硬要惩处不老实的前朝余孽,也不是不可以。说白了还得看元老院内的政治态势。

不过为了安陈子壮的心,刘大霖还是劝慰道:“集生莫急,以我对元老院的了解,元老院向来依法治国,不至于因言获罪。”

“那就有劳孟良了。”陈子壮拱手道。

“集生言重了,我自当尽力。”刘大霖道。

他忽然想起了张枭在“仇敌克星”号上对他说的话,觉得有必要提点一下,又道:“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还是何吾驺圆滑,道:“我等都是桑梓兄弟,孟良有话自然是为我等着想,不妨直言。”

刘大霖道:“在场诸位俱是世受前朝皇恩之人,众位兄长赤心仍向大明,乃应有之义,本无可厚非。但依弟之见,大明朝如今日薄西山,是气数已尽。众位兄长虽念及前朝恩情,不愿为元老院效力,弟只愿众位兄长莫与之为敌。此即黎民之幸,苍生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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