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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勋是个挺高傲自大的人, 他因此一直对陆廉怀恨在心,这是一点都不错的。
他那时总觉得陆廉“只是”会打仗而已,会打仗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也不独是他自己的想法, 大汉四百年,除了有限的战乱年岁之外, 绝大多数时间里, 那些出身寒微能征善战的武将都是在凄风苦雨,冬去春来之中,替朝廷守疆土的。
在宦官、外戚、士族争权夺势, 打得不可开交时,没人会看那些武将一眼。
任凭贵人们的争斗如何炽烈, 边关的将士永远在沉默地护卫着大汉的领土,杀退了匈奴,还有乌桓,还有鲜卑,那些异族像野火也烧不尽的荒草, 一波下去, 一波又起来。
因此董卓也好, 吕布张辽也罢, 他们都习惯了在战争中度过的一岁接一岁。
没人觉得亏欠了他们什么,军功是可以封侯的, 要是他们打了个胜仗,朝廷也给钱给爵位啊,这不足够吗?
——至于升到什么样的爵位才能与这些世家出身的贵人一较高低, 那折实是想多了。
老革就是老革,一辈子也只是老革,他们很难得到一个郡守的职位, 更难真正进入朝廷。
但他们的儿孙是有希望的啊!只要儿孙一边袭爵,一边开始研读经学,刷一刷好名声,和士人多来往,互相捧场,这还是有可能的嘛!开国功勋也多半是这么传承下来的嘛!
刘勋一直是这样想的,因此他瞧不起陆廉的功绩,并对她的冒犯耿耿于怀。
但经历了那一场战争后,有些事就变了。
一双双眼睛在看着他。
他们在白日里,一边沉默地跟着队伍走,一边时不时会看向这个坐在轺车上的统帅。
当他回应了这种目光时,他们又会将头低下。
他们一定得低头,否则会有军官跑过来,用不敬主君的罪名来鞭笞他们。
他们低着头,光着脚,脚掌踩在泥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他们低着头,但还在看着他。
他们在夜晚也看着他。
在他的梦里,他们满身是血,死状各异,可一双双眼睛还在看着他。
哪怕头颅已经落在地上,踩在泥里,他们还在看着他。
等到了清晨,当他走出营帐时,她会看到有人抬着一具具尸体出营。
——战后的每一天里,都有伤重去世的士兵。
那些明明活着下了战场,却依旧不能归乡的士兵也在看着他。
每当有人看向他时,刘勋都会浑身上下变得僵硬冰冷。
就好像他也没有活过那场战争一样。
陆廉这个人是很讨厌的,他到现在也是这样认为。
她言行粗鲁,待他的态度又很蛮横,还嘲笑过他,是个最讨厌不过的小女孩。
——但她的确是了不起的。
当他亲身经历了一场战争之后,刘勋确定了这件事。
他完全不明白,在那样混乱嘈杂,那样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她究竟是怎样判断形势,下达命令的?两方的战鼓交织在一起,金钲也交织在一起,他连一个简单的命令都不知道该怎么传达给士兵!
还有身先士卒这个词……这词看起来多简单啊!
但主帅身后有旌旗,他安安稳稳地待在后面,都有数不清的冀州兵向他冲过来,一心要斩将夺旗!那样的喊杀声!还有长戟上的寒光!他在千余人的卫队里躲着都要吓破了胆!她怎么还敢向前冲!
还有那样多的血!那样多的死尸!看一眼都要吓死人了!
而她竟然能从这样的尸山血海里一路走过来,走了十年!
……她还是人吗!
在“陆廉不是人”这个念头升起之后,刘勋感觉心里好受了一点。
他因此听身旁人的嘀嘀咕咕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他是汉室宗亲,是朝廷亲封的两千石太守,他和一个“非人哉”较什么劲呢?他根本就不是吃打仗这碗饭的。
他可以留在刘备身边,亲亲热热,兄弟相称,也可以回庐江去,继续卖力地运粮运草过来,支援刘备的统一大业,到时官位也只高不低。
但是,他对带兵打仗一窍不通,可不代表他对勾心斗角这些事一窍不通!
刘勋抬起头看向身旁这个人。
也是宗室,也可以兄弟相称一下,反正大汉十几万宗室,大家都是兄弟。
但兄弟之间也有袁绍袁术这样的,亲兄弟也不耽误阋墙,因此刘勋对这人是没什么兄弟爱的。
他也察觉到对方对他也没有,不然也不会话里话外挑着他继续和陆廉不对付。
刘勋眉头慢慢地皱起来。
对面很是机灵,立刻收住了话头。
刘勋眉头忽然又展开了。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
这个反应明显取悦到了正在搞事情的人。
于是刘琰的话又继续下去了。
两个人讲得很起劲,时不时也会扫一眼别人,不过也没人关注他们在说什么,甚至到了酒宴后半程,刘备还与左右夸了刘琰几句——看看刘子台神色渐渐如常,便知是威硕的功劳啊,威硕虽然不出征打仗,文职工作做得也不多吧,但他言辞机敏,又很懂得安抚人心,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幕僚啊!
天渐渐暗下去了,有人酒力不支告退,有人吃饱喝足告退,贪酒的人当然可以留下来继续喝,但特别想在这场酒宴上扩展一下人际关系的人是一定会留下的。
陆悬鱼吃饱了,且不那么热衷喝酒,并且还有一些琐事需要处理,在许城这里开完会,她也准备去看看驻扎在附近的营地怎么样了。
当她起身同刘备打了声招呼,准备回去时,有人很不自然地站起来了。
“郡府新附,尚有许多庶务需处理,”陈群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似乎是想行个礼,但又很僵硬地搓了搓,“在下,在下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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