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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中,竟也有所谓“绿洲”的存在。

在人们的印象中,绿洲从来只分布在沙漠之中。它们星罗棋布,零散地坐落在水源上,被称作一颗颗“沙海明珠”。相较之下,在雪山中出现的一抹绿色,便显得不那么耀眼。这不过是一处不那么冷的山谷罢了,算不上水草丰茂,无非是草甸的面积相对大些。

这个地方甚至没有名字,因为它不为人知,与人类的江湖相去甚远。但这样的景色,在白色的群峦之中也显得尤为特别。这里不大,随便站在附近的哪个山头,便能将一切风景尽收眼底。雪砚谷也算不上多大的山谷,但相比之下,这里更是巴掌与指甲盖的区别。还有明显的一点不同便是,雪砚谷是沉积着皑皑白雪的山谷,却四季常青;而这里是纯白之中唯一一点翠绿,与雪砚谷截然相反。

这里也有神奇的地方。受到地形与灵场的多重影响,下雪时飘落在这里的并非是雪,而是雨露。从外面的风雪中缓缓朝这方绿洲走下来,不出一刻钟,便能明显察觉到纯粹的雪和雨水混在一起,直到变成纯粹的雨。这里的雨和雪一样没有温度,算不上寒,也算不上暖。

至于物资,这里也比外面的冰天雪地丰富一些,但终归是有限的。不论如何,这儿的东西倒是足够本地的小动物使用了。在这方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拥有着自成一体的生态系统。有兔子、松鼠、狐狸,甚至有雄鹰筑巢。这里没有太高的树木,兴许土层厚度有限。此间有一个很小的池塘,里面竟然有鱼。由于此地温度相对较高,周遭的雪层总会融化,顺着地势汇聚到这方池塘当中,所以它拥有一个安全的最低水位。下雨的时候,水位便高些,但雨终究不会下太久,所以积水从不会威胁到草木与其他动物的生存。

但它终归不叫做天泉眼。

隗冬临已经在这里居住几日。单养活一个人,对这个“绿洲”而言压力并不算大,但倘若再多上一两个人就不好说了。这儿的生态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却十分脆弱,稍加干涉便有可能遭到破坏。不过,除了她之外,也不会有谁会来到这种地方。

遵照百骸主的建议,她找到这里。天泉在人类中并不出名,或者说……是个烂大街的名字。在街上随便抓一两个人来问,他们都能说出距离此地最近的,名为“天泉”的地方。有时候是个泉眼,有时候是个地区,但终归不是百骸主所说的那个。而在妖怪的世界里,所谓天泉眼,是全天下仅此一个的,它就藏在千里无垠的万仞山中。

至于具体在什么方位,在哪座高峰,在多高的地方,却没有一个妖怪说得出。

隗冬临在此地调养生息。与冰雪相伴,她体内的寒性确实舒缓许多。在过去,她也看过许多远近闻名的郎中。几乎所有人给出的建议,都是遵循阴阳调和的道理,让她多喝些热性的草药,练些阳性的武术。这些道理,难道她不明白么?这些事,难道她没有做过么?就这么几年下来,她的怪病不仅没有丝毫缓解,反而愈发严重了。

唯独百骸主给的建议是最有效的。他认为,你身上结了冰——或者是类似于冰的某种结晶,但你并不觉得冷,那你便没什么大问题。不适合修习寒性气劲的人,会在初步学习时觉得浑身发冷。所有人刚开始学都是一样的,但不适合的人,这段时间持续得尤其久,直到他们完全无法坚持下去,选择放弃,这股冷意才会作罢。也有天生火命,不信邪的主,练到最后把自己伤到了,落下后遗症,以后学什么也学不好,实在是得不偿失。隗冬临便是截然相反的人。当她最初接近这类武学时,甚至不知它们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等到自己初窥门径,寻了一些窍道儿的时候,身上便开始结出奇怪的霜了。

这样的怪病,她不是第一个患上的人。百骸主说,历年来也有个把与她情况相似的人,他们之中,甚至也有人找到过他。时至今日,他也无法完全解决这个问题。他只知道,那些霜痕最初是可以剥落的,但很快就会有新的覆盖身体。若稍有不慎,可能会将一层薄薄的皮肤也一并刮下来。当它们成型,凝出结晶时可就难办了。强行将它们分离,会连皮肤一起血淋淋地剥下来,而很快冰层就会将原本的皮肤取而代之。这种特殊的冰就是修习这类武学带来的自愈能力,它们混着血,变成一层半透明的红晶石般的皮肤,有的地方还能看到皮下的经脉血管兀自鼓动,十分骇人。听说有一种可怕的药,就是拿这类人的血皮肤做的。

人体自是阴阳平衡的。结出这类冷冰冰的晶体,就会吸走人们身上的“热”。温度通过它们流逝,人自然会觉得冷。既然隗冬临说她不冷,冷也只是站在她身边的别人,那么百骸主认为,她已经靠自己达到了某种平衡。就像鱼儿一样,有的鱼适合活在温水里,每天都必须让水缸晒足了太阳,甚至要兑热水进去,才能活命;有的鱼适合活在冷水里,晒一炷香的太阳就要翻肚皮,甚至还得往里面投冰。当然,人们所见的大多数鱼没这么难以伺候,几乎都比较随意,只不过冬临明显属于后者。所以像这样寒天冻地处,才更适合她。目前来看,冬临认为,百骸主所言极是。

但她还是没能够找到天泉与它的泉眼。这种结冰的皮肤几乎不可逆转,唯独在极寒之地却不会凝结的天泉,才有可能洗融这层奇怪的外壳。天泉是无根之水,因为没有源头,才被妖怪们称之为天泉,那所谓的泉眼又该去何处寻呢?

“天泉是活的。”

说这句话的人,是上一个暂住此地的雪山居民。

那是一个很特别的男性,不论谁都能一眼看出,他一定是个妖怪。毕竟寻常之人,头发怎么会似白艾草般的颜色?寻常之人,怎么又会有苍绿色的眼睛?在他的脸上,还覆着半扇特殊的面具,与金属的额箍连在一起。那面具是青绿色的,大约是生锈的铜,上面镌刻的纹路错综复杂,不知出自哪位匠人之手。他挂着一件不长的披风,表面绣着异乡情调的花纹。连着的兜帽扣在头上,帽檐缀着流苏,露出那只翡翠似的狡黠的眼睛。

他的面具也遮掩了左面,初次见面时,令隗冬临惊讶不小。

“天泉是活的。”他说,“它有生命一样,自由自在地游走在万仞山的任何地方。”

“那这里……”

“这里它曾来过,驻留许久。它的灵力改变了此处的灵场,便有了生意盎然的绿色。”

隗冬临还记得,那时她发出了一声叹息。

“那它一定是很早前来过,才有如今的样子。”

“谁说它不会再来呢?”

“这很难。”

“唔,过去的话,我想我知道它在哪儿,但现在不行了。”

“因为你的眼睛……看不见了?”

隗冬临说着,望向他那仅剩的右眼。这位男子突然发出轻快的笑,略加思索,便点头称是。这令冬临觉得有些奇怪——这是需要思考的事吗?

而后,这位男性的妖怪便离开了此处。尽管他声称自己餐风饮霞,不需消耗此地的一滴水以维持生命,但他还是选择离别。他说自己就生活在万仞山中,不论去哪儿都是一样的,只是更喜欢居无定所。他道了别,自顾自地离开,留给隗冬临一片一尘不染的雪中绿洲。

隗冬临想,他可能只是不喜欢与别人共享一个住处,就和她一样。许多妖怪的独居意识都很强,他们不需要和其他人,尤其是异族同处自己的地盘。她不知道那个男子是什么样的身份,又有什么样的过往,而对方也对自己这怪异的面具毫无感慨,正如它不存在一样。在这孤独的地方,他们都如正常人般简单地交谈,像是一切本该如此。

在这里,她没有更多行动了,只是暂住此地。之前的某天突然下了场暴风雪,虽然绿谷之内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她见外面的天色很暗,十分古怪,便待恢复正常后出谷查看。暴风雪扰乱了此地的灵流,让她来时的灵脉发生了变动。如此一来,她便不能轻易离开了。谁知道灵脉的尽头会是什么?是否还在这万仞山中呢?虽说终有一天她必须要动身离去,寻找真正的天泉眼之所在,可她总该做好准备。

就在她离开之前,这无人问津之地,竟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个人类的女子,比自己年轻几分,另一个是妖怪,外表年龄看上去比同行之人更为年幼。她们相遇的时候,是在绿谷的山坡之上,似是那二人有意来到此处。起初,她以为那两人也只为天泉而来,但当她与那妖怪的视线对上的一刹那,便意识到她们的目标不是天泉眼。这一切的交锋对峙,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不过是一瞬间的眼神相接罢了。隗冬临一身黑衣,在皑皑白色之中是那样醒目,如同雪地里的乌鸦,白衣上的煤渍。但即便如此,要在这延绵不绝的群山里恰巧碰上她,也绝非易事。

她们的目标是自己。

“狐狸姐姐说的不错,这里确实还有其他人在。”

妙妙虽然是这样对弥音说的,但她的眼神分明注视着冬临,似是说给她听。弥音本想感慨的是冬临身后的那方景色,但此时,她选择了沉默。

她感到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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