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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缒乌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佘氿在他后方跟着,默默望着他。
严格来讲,那只是个被称为“缒乌”的人类孩童。
再怎么说只是个小孩,记吃不记打。先前虽然遭受过不少次莫名其妙的非人道待遇,但只要好言相劝,给些甜头作为补偿,他就可以将这些暂时抛到脑后。相识了这样久,佘氿大约摸清了他的个性。的确,那人的转世不论几经轮回,体现在人类身上的许多特质仍与同族格格不入。唯独这个年纪的孩子的贪玩、好动、心眼多,倒是在他身上得到很好的体现。
作为一个妖怪,佘氿对人类的态度倒是始终如一,没有太大变化。既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倒是有点儿大妖们共有的瞧不起。这种感觉,大概就像是人类与一群猴子共处一座森林。猴子之中有讨人喜欢的,也有惹人厌烦的,大多数时候不去招惹它们,它们也不太会招惹你。打他还不是佘氿起,他就是这样朴实地认为,如今亦然。而现在眼前这个毛头小子在他眼中,就像是只特立独行的小猴子,上蹿下跳的,可佘氿却分明知道他曾经是人,也想要将现在的他培养成人。
呃,妖怪。那只是个比喻。
近来殁影阁忙得出奇,他也分身乏术,顾不得这臭小子的事。在他忙碌的这段时间,小缒乌又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从结界中出逃了六次。他本就不是个安分的孩子,不仅有许多怪异的奇思妙想,更是在阴阳术上独具天赋。这都算是好事,但佘氿并不急着在这方面加以培养,他有更重要的目标,也更优先。所幸小缒乌还算聪明,知道结界外十分危险,就算跑出去也不一定能活命。他好像只是……尤其热衷于打断枷锁和破坏规则本身。这也很容易让佘氿找到些过去的影子,即便已是过了千年的岁月。
在妖怪的眼中,灵魂是唯一辨认身份的方式。他有着与缒乌相似的外貌,有着一样差劲的个性,不可忽略的强大的能力,和完全一致的灵魂。那他为什么不能是缒乌?
虽然人类的幼崽于佘氿眼中更为头疼,但这小子可不一样。叶雪词已经趁他忙碌的这些日子替他打探到了情报,能让“缒乌”更贴近缒乌的关键,就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就算一路上有许多能利用灵脉抄的近道,整体算下来也并不太近。到了现在,他终于忙得差不多了。
郁雨鸣蜩·皋月君,是他为数不多,或说几乎是唯一值得尊敬的人类。尽管她这副样子或许与妖物更为贴近。她所委托的任务,佘氿不会拒绝。人类之中不会偏袒同族的本就是少数,皋月君就是其中一员,她权衡事物价值的观念,是佘氿所认可的。而且,他认为这个女人也有足够的能力实现他们一开始的约定——实际上,她已经在这么做了。
正是她告诉自己寻找缒乌灵魂去向的方法……利用地狱火淬炼的眼睛。他摸向眼罩下空荡荡的右眼,又放下手去。百骸主失去活性的眼球没能在他的眼眶里维持太久鲜活,但已足够他追根溯源,在地狱的光景中寻觅挚友来过的痕迹,再顺藤摸瓜,一世世探寻到他所能触及的地方,等待时机成熟。他做到了,他已心满意足。不过在那之后,殁影阁极尽所能也没让那重要的眼睛保留自己的活力,终于在某日突兀地燃烧起来,留下一撮灰烬,消融在空气里。实际上若不是自己有所需要,佘氿也不想将那东西再放进自己眼眶了——那东西是如此滚烫,如烧红的烙铁,虽伤不到人,却令人疼痛不堪。在使用它时,还会大量消耗使用者的妖力,就像将他全身都作为柴火燃尽一样。甚至那眼球像是在动,它像是知道自己并非在主人的躯体内,虽然没手没脚,却仍如一个困兽般挣扎着想要逃窜而出。
反正,他已经不必再受这样的罪了。
忙完手中的一切,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叶雪词是难得可靠的人类,他选择信任。不为别的,只为她自出生起,尚还是人类时,心中便存在的非人的部分。
现在,佘氿已经带着这小子走了很远的路,穿过了数道灵脉。那孩子倒不嫌累,在这段漫长的旅途里始终精力充沛,招猫逗狗,好不快活。佘氿很清楚,他这一世已是最有可能以当年的姿态重见天日的一世。比起叶雪词的内敛,他非人的部分更加张扬,更明显地流露。佘氿很清楚那是什么。人性之中,自出生起,善恶便是持平的,这与世上所有的生灵别无二致。人性的本质不可能全然是善,毕竟连幼小的猫狗都会为了争夺母乳,在妈妈的怀中对兄弟姐妹拳打脚踢。但同时,人性的本质也并非全然是恶。在人类还处于茹毛饮血的时代,若没有相互分工,相互合作,是绝不会建立如今这样庞大的种群。
从一开始,心中仅有绝对的善者,即是愚者。纯粹的善蒙蔽他们的心智,令他们无法辨识何为邪,何为恶。这样虚假的善,便是愚善了。人们所谓真正的善,是一种智慧,是在明知何为是非善恶的情况下,依然选择向善,哪怕自己是吃亏的一方。但恶便大为不同了……与生俱来的恶亦是一种智慧,只不过是人类种群所厌弃的智慧。这种东西,被称为妖性。坏心眼的孩子不是常被大人们称作“小魔头”与“捣蛋鬼”吗?这便是妖性的一种体现了。只是妖物也并不认为,人类所定义的恶就是真正的恶。真正的坏小孩,即便做些人类定义的坏事,在妖怪眼里也只是一种存在的方式。很多人选择行恶,是因为自己与旁人的经验告诉他们,这样做有利可图。年幼的孩童懂得那些巨额的利益吗?在心智尚未成熟的情况下,因行恶而产生的快乐也如此纯粹,并非像成年人一样像是在与江湖、命运或其他什么抗衡的补偿。所以,像是眼前这位生龙活虎的小坏少爷,比佘氿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更接近妖怪的存在。
抢夺同龄人的玩具,不是因为被抢走东西的孩子太过弱小吗?被偷走重要的东西,不是因为失主不会看管好自己的财物吗?对他人的弱点加以嘲讽,不是因为这些缺陷是真实存在的吗?被拉扯,被推搡,甚至被推下悬崖……那也不是因为她们自己放松警惕了吗?在妖怪中,时刻保持警觉当然是必要的,哪儿能同人类一样懒散,那是会送命的。欺凌与被欺凌,这一切都是多么习以为常的小事,哪怕是受害者本身也该明白这个道理。为此愤怒或大哭都是他们的权利,能不能做出有效的反击,也全凭他们的本事,甚至无关手段。自然很多大妖是不屑于对此表态的,他们只是看惯了这些行为,或是理解了这些行为在人类眼里意味着什么。另外,大妖怪们的阅历丰富,妖力强大,化形也更接近人类。所以,像他这样的妖物会让人们觉得更加亲和,更加具备“人性”。实际上,这也是人类的一厢情愿罢了。
小缒乌已经跑到很前面的地方了,几乎超过了佘氿的视野。他嗅了嗅空气,觉得比之前更加湿润——孩子的感官总是如此敏锐。缒乌判断,在不远处就有一片水源。他正好有些口渴了,比起回头去找佘氿要水壶,还是自己去找来得迅速。于是他跑得更快,穿过面前半人高的杂草,拨开碍事的花丛,真的发现了一座湖泊。清澈的湖水在清风的吹拂下泛着粼粼波光,看得人心旷神怡。正当他准备上前捧起水时,他突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撩水的声音。
一个女人,看上去挺年轻,就在他附近。她正半蹲在湖边,一把把将水撩起来,泼到脸上。这件事,本是与他没有关系的。可就在这个时候,缒乌又勾起了坏心思。趁着那女子还未发现自己,他悄悄后退,从后方绕到了这位正在洗脸的女子背后。她的耳边只有哗啦啦的流水声,对于靠近的危险毫无察觉。
“!”
噗通一声巨响,女子竟然被一脚踹进水中。她立刻在水中挣扎起来。缒乌不知道湖水深不深,也不知这女人会不会游泳,但她无助地在水里扑腾的样子可真够狼狈的。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前仰后合。所幸离岸边很近,这里的水也不至于很深,她很快爬回岸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虽然现在的气候已经不冷了,可她这样一身水,被清风一激,连续打了几个喷嚏。那可怜兮兮的模样的确狼狈不堪,惹人生怜,不过缒乌可不这么觉得。
“我还以为这里很深,你会慢慢沉下去,然后变成一串咕噜噜的气泡呢。”
他轻松地说着这些话,就像这样做并非多么罪大恶极似的。那姑娘缓过劲来,睁大双眼,惊异地审视着他。她不敢相信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会有这么大的恶意,甚至付诸实施。这不是裸的谋杀吗?他的父母究竟怎样才能教育出这样的孩子?
“咦?”小缒乌好奇地打量她,“你怎么不说话?真奇怪,一般人不是一上来就像疯子似的大喊大叫吗?你该不会是吓傻了吧。啊,等等……难道说,你不仅是个旱鸭子,还是个哑巴么?”
叶吟鹓目瞪口呆,她地站在原地。她觉得自己就算能说些什么,也被这番恶劣的发言震惊得说不出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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