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空谷幽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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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料想那山鬼，怕是才丢了自己的孩子。”寒觞思索着，为这常人难以理解的事寻找了一个可能的动机，“这倒算不上稀奇。猪马牛羊，乃至豺狼虎豹，当了母亲，几乎都会有这么一段时间。有些带崽的猫，连老鼠都给喂奶吃。”<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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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倒是知道。我不仅听过，还见过。我家拿耗子的老猫就是这样……”<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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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聆鹓理解了这个解说，也觉得很有道理。枫只是听着，没有什么反应，看来谢辙没有说错什么。于是，他便就着自己所见的零星片段，接着说了下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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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族并非鬼魂，而是妖怪的一种。比起那些作为食物的动物，鬼也是很聪明的，他们的脑袋除了额前比人们多一两个角外，用起来也是十分灵光。她很清楚，这孩子并非自己真正的孩子，而是一个用来存放自己无处安放的母爱的容器。一开始她自己恐怕也觉得，这段时间过了，她就会把这孩子看做食物，一口吃掉。不过她显然低估了自己对这孩子的感情。说来荒唐，可就算猫猫狗狗，带久了也会萌生出怜爱之心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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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小，就算不吃掉他，扔到荒山野岭也不过成为其他东西的腹中之物罢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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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将男孩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教他说话，甚至写字。有些字鬼也是不认识的，她自己也想方设法地偷着学。孩子大多数吃穿用度，其实都是偷来的——山鬼自己的衣物也是取而不言的，他们自己可不会、也懒得去织布裁衣。有些人家晾晒的宽松的衣物或被单不知去向，人们就说，是给山鬼窃去了。可一般而言，除非本就是偏远的山村，否则山鬼并不爱光顾人类的地盘。对他们来说，人类身上有一股无法形容的臭味，小孩尤甚。<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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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母亲……大约是习惯了吧。<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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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这孩子，她频繁地往来于各种人类的村庄与城池间，偶尔会伪装成其中一员。在山鬼的庇护之下，这孩子本算是能健康长大的。至少不论同类还是人类，都不会轻易招惹到他们。而人的贪欲，是比人类自身所想更要贪婪无度的。否则，变故也不会发生。<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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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在这一代丘陵，徘徊着山鬼的存在。时间一长，这个女性的山鬼便被大家记住了。虽然十分隐蔽，但偶尔有猎人与樵夫带来消息说，那山鬼的身边，似乎有个孩子——人类的孩子。于是闲不住的村民们纷纷猜测这孩子的来历。能在妖怪身边生活的小孩儿，定然是大有来头。说不定，是什么天命之子，专门托付给这样的鬼怪来养。许多颇有名望的名人名士，传言里不都有些稀奇古怪的经历吗？<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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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那孩子一定是所谓的什么神之子、鬼之子。<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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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村中的一对中年夫妇膝下无子，街坊邻里的闲话可是没少说过。听着接连不断的耳边风，竟然心生歹念。别管什么神子还是鬼子，只要是个儿子，哪怕不是亲生的血脉，冠个自家的名姓可就是自个儿的娃娃。若从别的地方讨一个，闲话可还是会继续的，甚至变本加厉被说给孩子听，老两口知道村里人的嘴有多讨厌。这来路不明的孩子啊，可就不一样了……若事情真的能成，赶走村子附近的妖怪也是大功一件。这也不叫拐骗，是“救人于水火”。<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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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嘛……鬼是吃人的。就算从未吃过本村的人，也一定吃过别处的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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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疯了。若是寻常人听了，一定会这么想。可愈是闭塞狭小的地方，愈是能把寻常人逼成疯子。他们不仅这么想了，还这么做了，甚至全村上下都在此事上表现出空前的团结。他们依靠人类特有的狡诈设下陷阱，诱使山鬼落网，并控制了她。可不论他们进行怎么样的威逼利诱，她就是什么也不说。若讲道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能触动她分毫；若严刑拷打，哪怕是极尽想象力的私刑，也没能逼出半个字来。他们是真不把妖怪当做人看的——或许这话有些奇怪。应该说，非我族类，诛锄异己似乎是大部分生物尤其是人类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因为“鬼族一定都很皮实，妖怪的体质不是凡人所能比拟的”这样荒诞的说辞，人们就变本加厉地对待她，似乎要测试承受力之极限。这简直像是一群闻到血腥的鬣狗，一旦破了一处伤口，便要将肠子肚子都给你拽出来，皮肉撕得粉碎，骨头也要啃噬成灰。<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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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幕，若是说疯狂的人们受到了邪物的蛊惑，在进行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始祭祀，也是令人信服的。在受尽屈辱的折磨后，再结实的鬼怪也会咽气。最终，关于孩子的事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他们放弃了，将山鬼的尸体作为某种胜利的象征高高挂起后，便各自回家。<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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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三天后，饥肠辘辘的孩子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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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已经饿昏了头，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那户人家欣喜地将孩子领了回去，仿佛失忆般对那山鬼的事只字不提。虽说是好吃好喝地伺候上了，他却愣是半晌没动，呆呆地坐在肉菜之前，怅然若失。老两口以为他不会用筷子呢，还手把手地教。过了一阵，他应该是缓过来了，慢慢地吃了些东西，只是表情像在食用嚼碎的蜡块。<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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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表里没有悲喜。<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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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与群体脱节的生活，令这孩子在很多地方有些……反常。但他的听说读写，实则是没有落下的，他只是不能表现出来。在回归同类的群体后，这种所谓的同族善意令他只感到无措与恍惚，但强大的适应能力是良好的品质。但他能明白那“旗帜”的意义吗？没有人知道，但人们希望、甚至相信他不明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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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小，他只是个孩子，他从未与同类接触过。<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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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夫妇待他不错，村里其他人在这件事上也格外宽容。似乎同为某种罪行的同党，一种空前的团结便显得理所当然。而作为罪证的遗留物，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随风而逝了。鬼族是这样的，传说它们的血肉是豺狼的皮囊，塞满了沉甸甸冷冰冰的棱角分明的石头，又以滚烫的、掺入胭脂水粉的开水烹烫，褪去皮毛而成。当然，不同的地区，不同的鬼怪，有着不同的说法，但终归是某些阴鸷狠戾的象征。可它们的躯壳都是偷窃而来，拼凑而成的，只要失去生命力，便很快烂成一把残渣。那孩子来了没多久，“旗帜”就不见了。<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