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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百骸主是百骨化作的妖怪。”

“乱葬岗怨气大,阴气重。万物有灵,风吹日晒的时间久了,袒露的一些骨头,有了一星半点既独立又分散的意识。最初形成妖怪的轮廓时,只有一段胸腔,和一截左边的手臂。它撑着自己起来,爬向另外散落的骨头,一点一点将自己拼凑起来。”

“他的头骨,是两个男人拼凑起来的。一个是习武的,替一个被欺负的小媳妇出头,让一群恶人乱棍打死了。另一个是读书的,没考上功名,上吊自缢了。它们很巧能拼在一起。”

“有几根肋骨来自同一个女人。她一直在等男人回来呢,她男人当兵去了。后来传到家里时是一份讣告,她就发了疯,投河死了,第二天让船夫捞了上来。”

“那个船夫过两年也死了。他被强盗抢劫,半截右臂断了,失血而死,被抛尸荒野,让狗啃了。那些钱本来是给他女儿买救命药的,她女儿没几天也死了,死时紧攥着他爹给她缝的布娃娃,还挺精致呢。村民心善,将他们一并安置在乱葬岗里。船夫撑船的右臂成了他的右臂,少女的几枚手指成了他的手指。”

“有个游手好闲的人,他老娘病了。好歹算是忠孝之子,想救人,就拿着刀劫道去。此人实则胆小如鼠,挑了个女人下手。谁知女人挣扎得厉害,自己把脖子朝他的刀抹,他吓坏了。夜里,他把人抛尸在乱葬岗,第二天就带着老娘搬了家。后来他老娘的病是好了,就是他自己成天做噩梦,现在有点疯疯癫癫的。那横死的女人的几段颈椎骨,成了百骸主的。”

“他的盆骨来自一个罪人,被腰斩了。尸体运回玄祟镇,家里人早搬走了,就将两段尸体抛弃在乱葬岗。”

“左腿是贪官的。被朝廷查到头上,连夜逃命,猝死了。”

“右腿小腿骨也是个女人的。那女人也是逃来的,是个娼妓。她误杀了一个客人,那客人说些羞辱她儿子的话。女人风寒死在这儿了。他儿子很出息,在这里给铁匠铺当学徒。但等他有钱给亲娘置办棺材时,她的尸骨已经让人认不出来了。”

“右脚是一个少年的。他信了妖怪的话,被吃了,人们只捡到脚。”

“每个骨头都有故事。”

“后来……后来他就成了完整的‘人’,有了魂,有了思想。他是人骨变的,别说人了,就连大多数妖怪也认不出来。乱葬岗有时会有人来上香,放贡品。他取了一件衣服离开了。”

“他很困惑,不知自己从何而生,更不知自己身为何物。虽然同所有人一样,他有三魂七魄,却时常被那些残存的、不同的,甚至有血仇有矛盾有冲突的部分困扰。大多数时候,他在进行一种自我的争辩与说服。他的眼神时而静谧,像潭清澈的水;时而疯狂,像流窜的疾电。”

“有一天,他不那么迷茫了,他遇到一个姑娘。”

“姑娘是神社的巫女,是大阴阳师第七薄暮的孙女。她有个弟弟,去跟着当爹的学阴阳术,她被留下来,在姑姑死后接手镇守被封印的玄祟。玄祟的妖力很强,只有他们的血脉才能镇压。巫女心知肚明,自己是被抛下的,但为了庇佑一方百姓,祈福镇恶,毫无怨言。”

“姑娘在这里生活很久了,却从未见过他。她有理由怀疑,这位身姿挺拔却神色古怪的男人不是本地人。但他否认了。巫女的直觉告诉她,他更像个妖怪。于是她骗他朝神社走进来,他就来了。神社的结界没有阻拦他,于是巫女觉得,他是人类。”

“巫女觉得他很离奇。他好像知道很多东西,能说会道,通晓古今中外,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可有时候,他连常识性的东西也不清楚。而且,某些方面,他很单纯,单纯得残忍。他对万事万物的生老病死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冷漠,对孩童和动物也没什么耐心。”

“他只记得自己从乱葬岗来,巫女当他是为奸人所害,或是受了别的什么刺激,才忘了以前的事。巫女给他起了个名字,施无弃,不是尸体的尸。他不是尸体,也不该为人所弃。”

“施无弃学什么都很快,理解力可怕得惊人。许多晦涩的知识,他也信口拈来。别说一笔一划,就连一招一式,他也过目不忘,很快能将技巧据为己有,并弄出些新花样来。他的性情逐渐平和了些……他认同了自己,他灵魂的每个部分都在巫女的帮助下达成了共识。”

“巫女有个朋友,是一位六道无常,名号清和残花。她不建议巫女这么做……但巫女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于是,那无常也不再过问了。”

“巫女能感受到,他体内有着十分强大的灵力,只是他不太会控制,不懂得自发地收敛。于是巫女教他。她不想让他成为坏人,伤害别人的坏人。但这个男人与生俱来的某种东西,令他无法成为一个纯粹的好人。”

“没关系的,巫女想,只要我在他旁边他就不会出事,也没人会出事。”

“他们相爱了。”

“爱也是晦涩难懂的东西,他不知该如何对这个新生的感情进行界定。他依然时常感到矛盾,需要与自己争辩。但他知道,这次不再是破碎的、自我的冲突,而是他作为一个整体,和与之同等的某种东西在斗争。”

“他给巫女送了个礼物——丝绸的手帕。他知道有钱人家的小姐都有这个,就大老远弄来了一块。他给上面绣了巫女的名字,手很巧,端端正正四个大字,第七(柒)香聆。”

“而女巫要服侍神明,是不能爱人的。”

“巫女的神力减弱了。日子这样过了很久。有一天,施无弃听到有什么声音召唤他,让他打开神社镇压的封印。巫女从未告诉过他这里镇压了什么,他不知道。要说他也是心大,竟就这样解开了玄祟的封印……轻易地解开了。”

“这场浩劫,以巫女的性命为代价阻止。”

“施无弃什么也没做。”

“因为黎明苍生的生死与他无关。他只要香聆活下来就好了,但他没想到,香聆会以性命为代价降下诅咒,以和玄祟对抗。”

“香聆恨透了他,却无可奈何。当初信任他一些,告诉他那下面镇压了什么,不要去碰就好了。他很听她的话的。”

“诅咒引发的天罚产生了一场可怖的爆炸,玄祟死了,巫女身受重伤,施无弃原本松散的记忆便被扫荡一空,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与他所爱之人的点点滴滴也不记得。他只觉得她眼熟。巫女一息尚存,她是多想杀了这位朝夕相伴的爱人啊……他害死了很多人,很多她爱的人。她凝聚了最后的灵力,想要与他同归于尽。这大概,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但看着施无弃空旷的、陌生的、甚至毫无恶意的眼睛,她犹豫了。毕竟,现在的他是多么无辜的一个人啊……就连过去引发了这场动乱的时候,也无辜得可爱,无辜得可憎。”

“她像过去一样扑在他的怀里。”

“神明没有放过她。一道天雷砸在她的后背,击碎了她的灵魂。”

“她最后,轻声念叨了自己送给他的那个名字。于是他知道了:哦……我原来,是叫这个名字啊。”

“她死了,死在所爱之人,所恨之人的怀里。”

“施无弃误以为她救了他。在那片废墟上驻足了一阵,他带着这具尸体离开了。之后,他设立了泣尸屋,专门与妖怪打交道。他不是很喜欢人,除了这个奇怪的女人。”

“又想杀他,又想救他的女人。”

“玄祟一死,神社就没什么作用了。但玄祟镇的百姓都是心善的,他们重视乱葬岗,也重视神社,后来为了纪念失踪的巫女,还是翻新了,只是少有人参拜。但这是后话了……”

殁影阁主说这番话时的语气轻盈极了。毕竟,这只是属于别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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