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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实在是避暑的好去处,不说那草木葱郁清木养神,只说湖中岛一隅引得活水,开渠砌石,做出一个小小叠泉瀑布来,轻风卷水汽,扑面沁凉,单就听着那清凌凌的水声已是倍感清爽。

可水边的听泉小殿中,寿哥的话音儿里都冒着火气,“朕连花生传生都不养,倒要给他们养这许多官员,他们倒是比朕谱儿还大了!”

宗人令驸马都尉蔡震、礼部尚书费宏面上虽是尴尬,却都齐齐一礼道了声皇上圣明。

蔡驸马调头吩咐那边执笔的宗人府经历道:“今后除亲王府长史、郡王府教授别议外,其余审理、纪善、奉祠、工正、良医、典膳、典宝、典仗、引礼、伴读、仓库等官,止设一正员,其余均裁革……”

那经历运笔如飞,快速记下,蔡驸马又低声让其在后面注明了奏讨内侍等具体规定,禁止私收净身之人等等。

寿哥手里的扇子晃了晃,鼻子里哼气,又道:“以后郡王、将军、中尉、郡县主房屋、冠服和坟价俱一概免给,永为定例。”

费宏又颂圣一句,蔡驸马那边便又向经历重申弘治以来严禁宗仪服饰僭越的规定,违者参究问罪。

如是这般一个上午,列出近四十条宗藩改革内容。

其中不乏有开放藩禁,甚至开入仕之禁等条例,只怕一经公布就会引起轩然大波。

当然,这不是最后定稿,还需要内阁商议,但看皇上态度坚决,又有安化王造反这宗事,想来这条例也不会被删减掉太多。

寿哥把想说的都说了,翻了翻手中条陈册子,往旁边一丢,便喊内侍传膳,又转换了个好态度,留两人西苑用膳。

两人皆是微微松了口气,忙不迭谢了恩。

近几年皇上越发随性,常常留膳甚至留宿重臣,两人都习以为常,只是满腹心事,这西苑佳肴再美也不免食不甘味。

用罢饭,费宏便出西苑回官衙,他还要继续头痛明日这宗藩条例拿到内阁上去,众阁老要是一致反对,少不得他也得背锅。

事涉宗藩,是头等的机密,虽放了他回去,也一样得守口如瓶,不敢与任何人商量,只好自己闷头思量了。真真苦也。

而被皇上点名留下来继续议事的蔡驸马也是一样满嘴苦涩。

近几年宗室也委实不太安分,蔡驸马这个宗人令也是颇为累心,自家大舅哥德王并山东几个藩王那桩事刚揭过去,这西北的郡王又出了叛乱事。

当日战报到了京中,李东阳立时请旨由杨一清率军平叛,刘瑾则推荐了泾阳伯神英为总兵官。

杨一清是总制三镇军务,平叛理所应当。

而那神英说起来,原也是边将出身,曾做过总兵官,但弘治十一年时因贪得无厌违禁边贸,又坐视寇掠蔚州而不救,被言官弹劾,去职闲住。

直到正德初年达延汗犯边宣府,神英才起复,率兵驰援,颇立战功。

后在京畿周围剿匪立功,得进右都督,他便又投靠了刘瑾,砸下重金,受封了这泾阳伯。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刘瑾此时推出神英,不止是要抢这份军功,怕也是在为之后延绥、宁夏马市打算。

于是平叛的主帅尚未定下,京中忽然就流传起“安化王打得清君侧旗号”、“檄文列出刘瑾十大罪状”等言。

然递进兵部及内阁的诸多战报中,却丝毫没有提及有这样檄文。

随后有六科给事中上折弹劾刘瑾罪状,甚至“猜度”刘瑾有藏匿檄文之嫌,却被刘瑾当堂直斥诬陷。

皇上似乎不满于这种争吵——叛乱当前,哪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这样的口水仗上,他迅速下旨,杨一清总制军务、张永为监军、神英为总兵官共同平叛。

这样的结果,想是要挨个给点甜头以安抚各方的。

但实际上,哪一方都没有被安抚住。

这边神英都出了京城,那边朝堂上还依旧吵着,那份檄文被越来越多人提及,但,始终没有“官方渠道”得来的“实证”。

街面上,东厂西厂内行厂连带锦衣卫纷纷出动,抓捕“造谣生事”之人。

而后几日,那几位弹劾了刘瑾的给事中过往种种“违法乱纪”劣迹陆续被锦衣卫挖掘出来,呈到了御前。

刘瑾气焰高涨,虽没上重枷,却罚了每人百石米,口口声声不为难他们“输边”,只要送到刚刚报了旱灾的河南即可。

他同时上书请旨,清查河南仓粮、屯田,清丈田亩,以备赈灾。

这一下朝中又炸开了锅。

曾经的阁臣刘健、焦芳,如今的阁臣刘宇、工部尚书李鐩皆是河南人!

虽然刘健门人多被刘瑾清扫掉了,焦芳下台其门人也大受影响,但朝中的河南籍官员仍是极多!

而这些在朝为官的,谁家里没“些许”隐田的?

一时间众官员纷纷上折,都表示眼下当务之急是平定西北叛乱,且又有传闻叛乱皆因“清查屯田”起,这等敏感时候还是不要再清查的好。

且河南受灾,立时查出土地来也得来年耕种了,不可能立时让灾民吃饱。清查过程中还要调动大量人力物力,劳民伤财,反而让灾区雪上加霜,还是先想赈灾的法子要紧。

河南清丈事尚在僵持中,这边皇上又秘密召了礼部尚书费宏和宗人令驸马蔡震来商量宗藩改革之事。

两人皆有种皇上唯恐天下不乱的感觉。

费宏委婉的表示,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安抚宗室才好么?

皇上只说恰这次叛乱暴露出一些问题,这会儿先查缺补漏把要改之处列出来。

至于什么时候颁布,皇上只字未提。

费宏在朝中根基尚浅,当初刚升礼部尚书就遇上了正德六年春闱舞弊案,险些丢了官帽,后来便一直谨言慎行。

尤其是听皇上所提更改内容,虽有让人惊诧之处,但大抵上还是宗禄改革,朝中重臣哪个不知道宗禄发放困难,于是费宏那些想劝的话统统咽下去了。

至于蔡驸马,他们这一家子本就是站在皇上这边的,而且宗室现在“罪行累累”,他这个宗人令还能说啥。

这会儿皇上单独留他下来,蔡驸马心里也在不停思量,这又是为着什么事。

寿哥却是一改刚才说宗藩改革时候的冷脸,笑容变得温和无害。

“姑祖父,”他口中招呼得亲切,又说了一个好消息,“张永急报过来,叛乱已平,待彻底扫尾便将押送朱寘鐇(安化王)回京。”

蔡驸马一愣,随即大喜,连声恭喜圣上。

心下一算,去了路上时间,这才多少时日就平叛了!真真是神兵了。

当然,越快结束叛乱越好,能波及到的百姓越少,这烂摊子也就越好收拾!

寿哥也笑得开怀,口中却又道:“朕也接着密报,说庆府、晋府、代府都有与安化勾结。庆王还向朱寘鐇行君臣之礼呢。”

蔡驸马这笑容就僵到了脸上。

安化王这郡王本就出自庆王府一支,现在的庆王矮了安化王一辈,这事儿,确实很像庆王能干出来的……

他一时也不知道作何表情为好了,要说谢罪,且轮不上他谢罪。

这宗人令说是管着宗室,其实也不过管管属籍罢了。

因辈分高,近边儿的宗室小辈他还能训斥一二,那远在天边儿的藩王郡王,谁能管得了呢?

寿哥却也不是想让他怎样,很快递过来两本密折。

蔡驸马接过来一看,脸色更差了,那密折中满是晋藩、代藩在山西所作恶行。

另有山西宗室丁口、房宅、庄田、香火田等统计,贪婪占地、巨额宗禄几乎拖垮了整个山西。

蔡驸马手都有些抖了,扪心自问,他其实也不是完全不知道这些宗室行径的,看他大舅哥德王就知道了,但,到底也没成想已到了这种地步。

过了半晌,蔡驸马才低声道:“皇上圣明,这宗藩规矩,这宗禄,是不改不行了。”

他想,皇上给他看这些,想是要明日内阁议事时,他能代表宗室站出来支持宗藩改革吧。

“这是山西参政沈珹的密折,他是沈瑞的族兄。之后沈瑞、沈珹二人共同上了宗藩改革条陈。”

寿哥没有去看愣神的蔡驸马,而是望着轩窗外几番跌落的溪流,似是自言自语道:“宗禄难以为继已非一日两日,国库空虚,朝廷困顿,宗室却仍在不停上折乞田乞禄米乞盐引乞追封!”

“朕不给,他们便敢问百姓拿!”寿哥骤然转回身来,森然道:“这天下,是朕的天下,还是他们的天下?”

“都说对待宗藩要慎重,要慎重,朱寘鐇这样的,朕慎重了,他便不反了?晋藩、代藩这些年往草原回易,拿得不够多吗,不一样与朱寘鐇勾勾搭搭?”

他目露寒光,盯着蔡驸马,近乎一字一顿道:“还有哪些个藩府,一个两个的,都盯着来为朕太、庙、司、香。”

淳安大长公主一直为皇上后嗣奔走,皇上心中那根刺蔡驸马一清二楚。

他颤巍巍俯身跪了下来,终却只道了声“陛下”,那声音,苍老无比。

寿哥抬手扶了他,声音又放柔和下来,“姑祖父,这些话,朕也只能同你,同姑祖母说了。”

蔡驸马虎目含泪,垂头道:“是老臣无能……”

寿哥打断了他的话,道:“姑祖父,有些话,朕不能说,但你能说。”

“老臣明白,诸位阁老那边,有老臣去说。”蔡驸马立时保证,便是阁老们一力反对,他也要想尽办法促成此事。

宗藩已是大问题了,此事不改,异日再生乱,他也没脸去见英庙、宪庙和先帝了。

寿哥一笑,温言道:“亏得有姑祖母与你。”

说着又拍了拍那折子,道:“还有,沈瑞这般忠臣。这种时候他远在山东,要明哲保身何其容易,难得他一片赤诚,处处为朕考量,为朝廷考量,为百姓考量,粉身碎骨也浑然不惧,毅然上此密折条陈。”

蔡驸马原也对沈瑞印象极好,此时自是跟着感慨道:“沈瑞不仅是能吏,更是忠臣。亦是陛下慧眼如炬,重用沈瑞方让其得以施展。”

寿哥显然高兴起来,频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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