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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老吴叔与小金哥替她描补了两句。

吏员不以为意,收下鸭蛋,表示她的事已记录下来了,过两日会有专门的人上村里去看她养的鸭子如何,若果然如她所说那般好,便会聘她为“专家”了。

众人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老吴叔这边是需要请吴婶子本人亲来面试才能应聘专家的,因此也没有被问话。此时见养鸭事谈妥,这边又没有外人,吏员收下了鸭蛋当正是好说话的时候,他便悄悄递上个装有一串钱的袋子,打听起扫街扫帚等一应物什归哪里管。

衙门口的吏员都是吃惯了打点的,这吏员不动声色的将钱袋子袖了,笑眯眯的表示让老吴叔出来一叙。

将老吴叔带到一处避人的夹道里,那吏员又喊了另一个吏员过来,正是杂科管采买的。

因着扫街的事儿也是知府大人的新政策,下面吏员自不敢怠慢,三人简单交谈,几样常用的家什都是给的市价,颇为公道,又答应了老吴叔送一批货结一笔款子。老吴叔又递了一次钱袋子,这事儿算是基本敲定下来。

这边正聊着,那边角门一响,走出来两人,其中一位正是小于师爷。

两个吏员躲已是来不及了,只得尴尬上前问好,吱唔解释一个老邻居过来问专家之事。

老吴叔也忙过来见礼,又犹豫着要不要给小于师爷身后那位也见礼了。

那两个吏员是没提,不晓得是不是不认得,老吴叔却是认得的,这人是赵家的三爷,他去赵记铺子里买粮时,曾遇上过掌柜同这位说话。

就这么一犹豫间,小于师爷那边已淡淡应了一句,带着人快步走了。

老吴叔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那人背影。

街面上魏员外家、赵员外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两位是同知府对着干,被收拾了的。那赵三爷这次来府衙,又是个什么意思?

忽听旁边一声咳嗽,老吴叔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忙哈着腰讪讪陪笑。

那吏员目光闪烁,压低声音道:“老吴,不该瞧的,便是啥都没看着。”

老吴叔也是老买卖人了,立时明白过来,忙连声应是。他管赵家干什么,还是先管管他的扫帚吧!

事情谈妥,老吴叔由吏员领回了匠作房,汇合了小金哥一行出了府衙。

他们前脚刚走,那吏员后脚就拎着那一篮子咸鸭蛋,跑去堵了送人回返的小于师爷,过去献殷勤。

赵三爷他也是认得的,外头风声他更是清楚。

既然小于师爷带人走那条僻静的夹道,便是不想让人知道的意思。都是他倒霉撞见了!当时能装瞎装不认得,过后可不能再装傻充愣,总要弥补一二。

他这边忐忑着,挤出来个讨好的笑,努力推销着这鸭蛋,比方才三嫂子还卖力些:“这是个求做专家的渔妇孝敬上来的,她养鸭子有一手,说是她家鸭子都是吃鱼虾螃蟹大的,鸭蛋腌成咸蛋极是味美。于先生您尝尝,您尝尝,权当吃个新鲜。”

小于师爷瞧了他一眼,接过篮子来,似笑非笑道:“无妨。不必挂心。”

这便是说赵三的事无妨了,那吏员登时便松了口气,但仍谨慎的低声道:“小的们会管好嘴的。”

小于师爷一乐,拍了拍他肩膀,忽道:“你这一番心意,我必会拿去给大人尝个鲜。若果真好,大人垂询,你便与大人好生说一说这养鸭的专家,也好为大人分忧。”

那吏员一愣,随后不由狂喜,连忙谢过小于师爷提携。

小于师爷挥挥手,拎着一篮子咸鸭蛋径自走了。

拐个弯过了穿堂,直往后面知府官宅外书房去,那边沈瑞和幕僚团队正等着他的消息。

*

“赵三说,魏家已经开始变卖东西了,赵家收了一批。魏春来,莫不是要逃了?”小于师爷汇报了从赵三郎口中得到的消息。

魏员外自己在家装病,心腹大管事却在外奔走,登了两次赵家的门,与赵员外密谈许久,赵三郎还看到了他们偷偷摸摸抬了几箱子东西来。

赵三郎早有效仿秦二的心,自然觑个空儿就跑来府衙告密。

“魏家家大业大的,怎么可能统统舍下说逃就逃?那许多田亩,他舍得下?便是清了他匿下的田亩,余下的也足够养活他一家子老小一辈子了,他逃了能带几个银子走?”姜师爷摆手道。

他这几日是参与了清丈魏家田亩的,对魏家田庄产业颇为清楚。

大于师爷皱眉道:“济南府只往京里递了信,并没有遣人来登州,魏家如此,莫不是怕张大人不理会他家的事,筹银子送礼去?”

八仙驿站在济南府也有分店,且沈理那边也帮忙盯着张吉府邸的。反馈回来的信息都是张府只有人快马往京里去了,并未有往登州来的。

“这会儿现送礼,未免晚了些吧?”小于师爷道:“他这么东拼西凑的,这礼只怕不轻呐,等他凑完了,再寻人护送到济南府——这边儿早就查完了。”

陈师爷手指叩着桌面,道:“魏家能做的也只有紧扒着张大人了。这会儿查地的事儿出来,聪明如张大人,是不会沾手的。魏家如此动作,我倒是担心京中的反应,要防着……”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一周,又将目光落在沈瑞身上,“防着内阁里有人在皇上那边进谗言。毕竟若以匿税论罪,最重可有产业半价入官之罚的,若是大人判罚了他家,到头来籍没的却是个空壳子,有人恶意以此构陷大人……”

沈瑞一直默不作声,手里拿着一枚鸭蛋把玩着,听着众幕僚的分析,见陈师爷望过来,他方缓缓的点点头。

这边清丈田亩的密折以及在登州建设的初步设想札子已经通过八仙驿站的渠道早早递出去了,以八仙的效率,当会比济南府那边折子更早进京。

关于清丈田亩,寿哥必然欢喜,至于罚没奸商家产,也是寿哥乐见的戏码。

然,若说好是本地首富,罚没时却变成了空壳子穷鬼……以寿哥的脾气定然不快。

登州乡下地方,大户也没多少家产,且沈瑞人品家资摆在那里,硬栽赃沈瑞贪墨,寿哥是不会信的。

但若是有人不断灌输“沈瑞到底年轻,办事不周全、不利索”等等论调,只怕也给会寿哥留下不堪用的印象。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被皇上信任人品,但不信任能力,对于一个官员来说,同样是致命打击。

沈瑞将鸭蛋放回篮子里,脸上带出几分倦意来,讥讽一笑,道:“那帮政客,不做实事,只会搞这些倾轧伎俩。”

陈师爷虽了然,却也不得不叹道:“东家,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不可不防。”

沈瑞摆了摆手,收了笑容正色道:“登州百姓穷苦全因这些大户食髓吸血,本府想为百姓谋福,绝不容他们掣肘。随魏家蹦跶去吧,他卖得珍玩卖不得田亩,带得走银子带不走地,凭他耍什么花样,本府不惧担个骂名,定要把他名下所有田亩都籍没入官,分与百姓耕种!”

几位幕僚师爷皆是一愣,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话,陈师爷带头起身一揖道,“有大人在,实是登州子民之福。”

沈瑞一步上去扶住他,又止住众人行礼,道:“都是我份内之事,当不得赞。”

又道:“你们也莫怨我意气用事。魏家这样的,登州定然不是一户两户,要是投鼠忌器,那往后什么都不必做了。咱们只做咱们当做的,登州富庶了,他们的谗言便统统立不住脚。皇上乃圣明君主,自会裁度。”

众人齐声应是。

沈瑞这也不全是场面话,他也是真不耐烦了,他太了解京中那些政客了,同长舌妇也没什么两样,天天搬弄是非,任你光明磊落做事,也能被他们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防是要防的,但若防到束手束脚的地步,那真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他对寿哥还是有信心的,不是因着寿哥对他表现出来的亲近,而是寿哥表现出来的聪明。

而他又不是傻子,“做的好不如说得好”他也一样会。

他第一时间将登州各项进展写下来递进京,只要登州的发展符合寿哥的期待,寿哥就会一直给予他最大程度的信任和支持。

沈瑞又捡出一个鸭蛋来,向众人道:“我瞧着这鸭蛋有些意思,晌午给诸位先生添道小菜,尝个野趣。”

高邮的咸鸭蛋那是自宋代起就有了名气的,如今虽没成为贡品,却也是席间佳肴。

在沈瑞前世,除却这高邮咸鸭蛋名满天下外,另有一样鸭蛋也卖得极好,便是海鸭蛋。

如今,登州的海鸭蛋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沈瑞原是更多关注棉布、海产这些大宗产业,着意打造像松江棉布那样的登州品牌。

而今一枚小小的鸭蛋,让他看到了另一个方向。

普通的农副产品做好了,一样是品牌!而且惠及面也更广。

散会之后沈瑞特地叫住小于师爷,请他得空去考察一下那位养鸭专家以及海边儿养鸭的情况,若是可以,便在那边建个小型的养鸭场,开个咸蛋作坊。

小于师爷应下,又叹道:“大人竟这样看好这咸鸭蛋?可惜迟了些,不然多备出些咸鸭蛋来,送到京里,作端午节礼才是一举两得。”

端午节素来有吃咸蛋的风俗,俗语说“要吃咸蛋粽,才把寒意送”。

沈瑞也颇感惋惜,不过转而又笑道:“无妨,赶不上端午,还有中秋呢。只盼明年端午时,登州鸭蛋已能行销天下。”

*

却说这边赵三郎乃是偷偷出来告密,在府衙夹道里撞着了人,不免懊恼,回程越发小心起来,悄悄出了府衙,又在外面兜了几圈,觉得完美掩藏行踪了,这才回到家中。

却不知道这一番都落在旁人眼中。

正院内书房里,赵宅大管家垂手站在赵员外身前,小声将赵三郎行径说了,又着意提了在府衙里呆了小半个时辰,只怕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赵员外面上毫无波澜,只点头示意知道了。

大管家便不再说,退到一边儿等着新的吩咐。

老爷特地让三老爷看到魏家来人抬了东西,三老爷果然耐不住跑出去告密了。不知道老爷这是要试探三老爷,还是要利用三老爷传消息出去。无论怎样,亲兄弟走到这一步,大管家多少还是有些寒心的。

“马骋那边,联系上了吗?”赵员外问道。

大管家收回思绪应了声是,又道:“齐家还是靠不住。还是拿银子砸开的马家门。”

赵员外冷笑一声,道:“这时节,自然谁都靠不住了。无妨,马家认银子就行。他越贪得无厌才越好。”

大管家低声道:“戚家出面,马佥事只怕也坐不住了罢。”

赵员外往椅背上舒服一靠,胖脸上又浮现出和气的笑容来,道:“也该是他急一急的时候了。他牙口可好着呢,能撕咬一阵子……”

书房门叩响几声,大管家忙出去问了情况,又黑着脸进来,低声道:“魏家又来人了。”

赵员外摸了摸滚圆的下巴,道:“老魏这是要拼死一搏呐?行啊,成全他,咱们就再帮他一把,他这些年没少划拉东西,手里还有好东西没拿出来呢。你拿外账房账本子给来人看,就说咱家也没银子了,寻常东西就不收了,等他拿了好东西来,再压压价。”

大管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总得把送去马家的银子给填补上才是。”

赵员外击掌笑道:“正是。”

赵员外料的没错,魏家如今已是没什么选择了。

布政使府上没有来人,魏姨娘娘家派来个姓薛的管事,没有带来任何有好消息,张口只是要钱。

魏员外不是傻子,也担心魏姨娘那边诈他。

但他根本没有所谓退路,他最是清楚登州有多少人恨他,一旦他失了布政使的庇护,俯首认罪,立刻就会有落井下石的人跳出来,网罗更多罪名,把他一家子嚼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就是现在,济南府还没表明放弃他、他还没倒呢,一向甘当他狗腿子的赵员外就露出獠牙来,想从他身上咬一块肉了。

魏员外恨得咬牙切齿,却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去,上太太那,让她把那箱子东西取出来,给赵家送去!”

心腹管事犹豫着,低声道:“与其送赵家,不如让人快马送去张大人那边,左不过也是要给太夫人拜寿用的……”

魏员外阖了阖眼,道:“送去赵家吧。”

既是魏姨娘娘家那边派人来了,就表示至少面上,张府是要撇清干系的,他便是送东西去了,张府也未必会收。

管事退了下去。

魏员外闭着眼,又寻思了一遍如今拢了多少银子在手里。

他其实,还有一条路的。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可以抛下这一切,带着银子远遁,只要有银子在,他还怕什么。

他不信沈瑞扳倒了他魏家、吞下那么多田,张吉能咽下这口气。他走了,魏家倒了,沈瑞没了威胁张吉的把柄,张吉必然会下狠手对付沈瑞。

到时候他未尝不能回来东山再起。

银子,银子,银子先送一小半儿到薛管事那边,稳住他们,向张吉表现一下他的效忠与诚意。

余下的,他得带走。

一家子人走是不可能的。

原配所出的长子次子都二十好几了,留下来也能抵上一阵子。

续弦幼子还小,又是他的心尖子,他得想法子把他们送出去。

嗯,普照寺离东门近,就去普照寺住上几天,悄没声的从东门走,往宁海州先住着。

他这边稳当了再想法子去接她娘俩。

魏员外盘算妥当,又加快了变卖家产的速度。

因着他一直对外称病,就让续弦以为他祈福的名义,带着嫡幼子往普照寺住下吃斋念佛。

那位薛管家既能被张吉派来,便不是个傻的,魏家种种动作都在他眼中,等魏员外拿出银子来,他打眼一看数目,便冷笑道:“想来是真不凑手,俺们也不是讨饭的,那便罢了,俺明日就回去便是。”

又阴恻恻道:“不知道府衙来抄时,银子还凑手不凑手。”说罢拂袖便走。

魏员外恨得牙根痒痒,却不能让他真个走了,一番软磨硬泡讨价还价,最终还是被薛管事踩住死穴,带走了大半的银子。

魏员外心头滴血,但懊丧也无用,现在脱身要紧,总归还是剩下了万余两,有这银子做本钱,支起一摊子生意来也不甚难。

那薛管事走了两天后,这边魏员外也准备停当了。

他定好了计划,准备在家里内账房点一把火,明晃晃的告诉全登州、告诉济南府他把证据烧了。他自己也好趁乱脱身。

万事俱备只差点火之际,朝廷的一份邸报进了登州城。

很快,满大街都疯传起来。

巡按山东御史胡节向济南府各界索贿,右布政使张吉借修曾子庙宇银二万两贮于德州,分巡东兖道佥事毛广取泰安州香钱五千两,济南道佥事侯直取德平等县银三千两,济南府知府萧柯、历城县典史李徵等亦各有银送德州,拟等胡节回京时从德州带银走。

监察御史张禬奉命清查地方屯田,查得此事,遂上本弹劾山东地方诸官。

皇上震怒,下旨严惩。

吏部覆议,右布政使张吉、分巡东兖道佥事毛广、济南府知府萧柯追赃降二级,冠带闲住。

济南道佥事侯直、历城县典史李徵追赃削籍为民。

左布政使车玺虽未参与,但有失察之过,依违失举,降一级,调至云贵。

德州卫所涉案一应人皆依法入罪。

而胡节,身为御史,恃势贪婪,知法犯法,罪加三等,令锦衣卫差官校械系来京,谪戍陕西萧州。

一身平民衣衫准备跑路的魏员外捏着心腹管事从外面重金买回来的誊抄邸报,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天旋地转好似要站立不住,胸口闷得像堵了一团棉花,连喘气都吃力起来。

他踉跄一步,心腹管家慌忙扶住了他,他却一把推开了管家,圆瞪的双目赤红,恶狠狠的将这邸报抄本撕个粉碎,厉声高喝:“假的!假的!沈家小儿做的局!”

可喷出来的,除了声音,还有一口血沫子。

心腹管家都吓得傻了,连滚带爬扑过去扶住魏员外,又凄厉高喊来人请大夫。

血吐了出来,魏员外倒是觉得胸口没那么堵了,脑子好像也清明了几分,他再次推开管家,大骂道:“蠢货!快叫人去把他娘的那个姓薛的忘八羔子追回来,把银子夺回来!”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脑袋又一迷糊,人已经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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