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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恬饶有兴致的打量手中古朴的青瓷杯,笑吟吟道:“这个极好,正配这景色。”
沈瑞笑道:“我还叫人去做了紫萝饼、紫萝糕,一会儿趁热送来,更配一些。”
杨恬扁扁嘴,轻啐道:“便在紫萝花下说甚用紫萝作吃食,焚琴煮鹤。”
沈瑞在一旁坐了,握了她的小手,故作委屈道:“我这不是想更般配些么。”说的是花朵吃食,眼睛却只盯着杨恬,深情之意溢于言表。
杨恬早已是习惯了他这般亲昵混闹,隐隐的,打心底里也是喜欢这般轻松随意的亲近,觉得比起年幼时所见父母那样相敬如宾,这样的亲近才更像一家人。她虽红了脸,却也不扭捏躲闪,只又低啐他一口。
沈瑞轻笑着,却道:“从前,我母亲,嗯,孙婶娘,也是爱这紫藤花的。原先家中也有这样的花架,夏日避暑是极好的。”
杨恬知是沈瑞生母之事,忙认真听起来。
沈瑞缓缓讲了孙氏一些旧事,并无避讳,说出孙氏早年求子不易,三十许方有了他,虽求子之路种种坎坷,终算得圆满。
他是想说,三十多照样能有孩子,他们还这样年轻,不要着急,慢慢调养。其实在他心里,还按照前世那样标准,二十七八乃至三十方结婚生子才是常规操作。
果然男女思路全然不同,杨恬早也略知沈家事,然此时她想的却是嫡亲婆婆孙氏忍辱为丈夫纳妾,得了庶长子,却能悉心将庶长子养成出色的状元郎,这样的贤良……
这样的贤良……
她……她……她杨恬却不想要这样的贤良呀。
她舍不得,舍不得将这样好的丈夫分人一半。
她也不想,不想养出一个状元庶子来,给亲生儿子压力乃至挡了亲生儿子的路。
沈瑞心里到底介意不介意这状元庶出大哥,杨恬不知道,可在外人看来,有这样一个大哥压着,沈瑞必也十分辛苦。
后年殿试,沈瑞便是蟾宫折桂拔得头筹,也不过是与大哥持平,若是稍有名次落后,怕一辈子都要被人比较说嘴。
她攥着沈瑞的手,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启齿。
“孙婶婶贤良……”她艰难的说出这句,忽然眼里就遏制不住的涌出泪来。
沈瑞吃了一惊,竟不知道她为何落泪,慌忙将人裹进怀里,轻抚其背,哄道:“恬儿莫要伤心……婶娘这一生……”
却听杨恬哇一声哭出来,“我怕……学不得……学不来婶娘这样的贤良……我……我……”
大明律里虽有明文规定“凡男子年满四十,而无后嗣者,得纳妾”,但无论官宦人家还是民间,纳妾都是极为寻常之事,甚至有些官宦人家认为既为官,家中不置姬妾便不够体面。
其时士大夫眼中,姬妾多是一个物件,用以狎玩。
而对于绝大部分正房夫人而言,尤其是有诰命的夫人们,身份地位的悬殊,决定了姬妾生死都在她们手中,根本称不上什么对手,只是如养猫养狗一般,除非有一二牙尖嘴利如豺狼,才会让她们略略费心拔牙去爪。
像杨家蒋姨娘这种,便是豺狼养大,反要噬人了。
而真正能成为正房对手的,便是正房无所出,妾又出身清白、娘家有靠——就如沈瑾生母郑姨娘这般。
良家出身,育有儿子,兄弟中了进士做了官,郑姨娘可以说是妾室里最为好命的那一种。
杨恬既不舍得分出去丈夫,更忧心碰上这些不省心的姨娘。
可在纳妾蔚然成风的时代,要求女子三从四德以夫为天的时代,她这样循规蹈矩长大的书香千金,就是心里不乐,却也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不想你纳妾这样的话。
“我怕……我不想……”她只哭着,呜呜咽咽,断断续续,语不成调。
沈瑞一时对她说婶娘贤良有些摸不到头脑,忽然想起此时女子所谓贤良就是给丈夫纳妾,揣度着她心态,又是心酸又是心疼。
先后目睹郑姨娘、蒋姨娘乃至张四姐这样的妾室的手段,又见多了沈源那等好色无度的行径,以及沈洲这样因妾误了前程的,沈瑞是打心眼里反感姬妾这种生物。
“沈家大族,不免良莠不齐。”沈瑞拥紧了怀中的人儿,沉声道,“然二房这支以书香传家,置妾并不是为私欲,只为了子嗣计。”
杨恬心痛如绞,好似那一日的窒息又漫了上来,她一把揽住沈瑞的腰,抽噎着,低声道:“我……我知道……我……”
却听沈瑞道:“所以,二房,不是还有四哥儿么。”
“啊?”杨恬一时糊涂起来,脑子里全然反应不过来沈瑞说的什么。
沈瑞捧起杨恬的脸,巴掌大的小脸,因病而消瘦得不成样子,这些时日刚刚养回一点点肉来,却仍显得眼睛出奇的大。
此时梨花带雨,一双黑葡萄似的眸子湿漉漉的,水光潋滟,尤惹人怜爱。
不知道是不是烂漫的紫藤花的魔力,几乎不受控制的,沈瑞亲吻上她的泪眼。
她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慌忙要躲,便是耳鬓厮磨,也不曾这般亲昵。可她又,忍不住贪恋这点点的温暖。
就是这一份犹疑拖延了时间,猝不及防,那温暖湿润的嘴唇便又贴上了她的。
这下她彻底的呆住了,只觉得手软脚软,浑身都没力气,所有的血都涌到脸上,像着了火一般,那热浪从头漫到脚,好像要逼得人窒息,脑子也开始发涨,心也砰砰似要跳出腔子。
她的感官一下子变得超乎寻常的迟钝,周围的虫鸣鸟叫都不听不到了,眼前大片大片的紫藤花也变成了一汪紫雾。
可一忽儿又超乎寻常的敏感,她听得到他的心也似擂鼓一般咚咚响个不停,她感到他在啮咬她,像她是紫萝饼似的,要将她吞下肚子。
她有些惊慌,有些害怕,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好在,他还知道她在病中,不敢太过,吮了吮她软嫩的唇,见她瞪圆眼,几乎无法呼吸,便忙放开了她,安抚似的揽着她,轻轻拍背。
她这才长长呼吸两下,身子打起颤来,不知是羞怒还是气恼。
“你……”刚刚褪去的红潮再一次涌来,脸像滴血一样红,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恬儿……”他这么轻轻一唤。
她忽然就心软了,也不恼了,只是,她阖上眼,也不想再理他。
“恬儿,二房还有四哥儿。”他太讨厌了,好像知道她无法拒绝什么,偏偏就说给她听,让她不得不睁开眼。
可对上他那要吃她下肚的目光,她又有些不自在。
但,“还有四哥儿”这句话,她怎么能不问个清楚!
“四哥儿才是二房正统血脉。”沈瑞这会儿隐隐血脉贲张,也不敢再碰杨恬了,生怕自己把持不住。
这还在孝中,她还在病中,他在心里对自己吼。几乎要打自己一个耳光让自己清醒一下。
但是面对自己心爱的姑娘,这样一幅场景,又有几个人能坐怀不乱。
他赶紧让自己说重要的话,将思绪拉走,不再去想她甜美的唇。
“有四哥儿,二房香火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断。”沈瑞看着杨恬,认认真真道。“咱们都经历过这些事,深知狼入室是乱家的根本。恬儿,我定不会负你,你可信我?”
这样重的承诺!
杨恬抖着唇,已泣不成声,不能自已。“恒云,我……我怕……怕拖累了你……误了你呀……”
“恬儿,你瞧我父,可因母亲无子而觉被误?他二人一生相濡以沫,不知慕煞多少人。”沈瑞捧着她的小脸,认真道:“恬儿,有你在,便有诸苦吾皆甘之如饴。恬儿可忍心弃我而去?”
杨恬泪眼朦胧,望进他眼底,那里满满都盛着自己。
想想沈沧夫妇,再想想自己的母亲,虽儿女双全,又是怎样。
“我信。我信你……”她终于开口,声若蚊蚋却异常坚定,“我也养好身体,不拖累你,一直一直陪着你。”
*
五月底,杨慎王研夫妇再次来到祥安庄。
他们月初住到初四方回去过端午,也是心满意足。
这次回来,王研便忍不住向杨恬抱怨道:“太太原还说许我轻省几个月,这还没足一个月呢,便抓了我去理事。”
说是抱怨,但眼角眉梢还是带着些喜意的,能进门接管一二家事,对于新媳妇来说,也是受重视的表现。
王研亦不是那深闺弱女,只懂风花雪月不懂菜米油盐的书香千金,随母亲在乡间时,她是事事过问的,如今自然也有那一展身手的心。
杨恬只抿嘴笑道:“能者多劳嘛。”便得了王研一记拧脸。
掌家的新少奶奶到底不一样,王研此来带了更多的吃食物件来给亲小姑子,还将先前所谓被传染了的半夏和山楂也带了回来,更有先前几个粗使的丫鬟婆子。
以她的话说:“多些使唤人,也免得我家妹子被沈家欺负了去。”
杨恬羞涩一笑,也不接话,倒是林妈妈等连忙笑着表忠心:“有奴婢们在,拼死也不会让姑娘受了欺负。”
一时半夏和山楂进来了,一见着主子姑娘,两人就再忍不住,扑过去磕了头,又膝行上前,跪在榻边痛哭失声。
惹得杨恬也跟着落泪。
这一番着实是生离死别,能再相见也实在不易。
王研忙一把拽起半夏来,斥道:“姑娘身子才大好了,你们又来招惹,快快收了泪,以后好生照顾姑娘。”
半夏忙连声应了,擦干了眼泪,又与麦冬、林妈妈等厮见了,便张口就要今日给姑娘守夜。
杨恬连连笑着摆手,让她且歇歇再来。
半夏麻利道:“亏得姑娘赏了银子,家里才买了好药,奴婢才能快快好起来。如今已是好了许久了,也该是奴婢给姑娘尽心的时候了。”
却说半夏当初乃是被蒋姨娘下了药,才至高烧不退,被当作是过了病气送回家中。
好在她是家生子,老子娘不是那等卖女儿的狠心人,女儿病重归家非但没嫌弃,还倾家中之力延医问药。
小丫鬟山楂却是个命苦的,她自外面买来,在府里认了干娘求照应,这干娘素来拿她月钱从不手软,照应却未见得,这会儿到病时更是不理会她。
半夏娘最是善心,与那婆子大吵一架,将山楂接在家中,两个小姊妹一起养病。
杨恬与两个大丫鬟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当初半夏出去是以伺候病重老娘为借口,杨恬便赏了不少银子,让麦冬拿去给半夏老娘看病。麦冬也和林妈妈又凑了些银子,连同杨恬与俞氏的赏赐一并拿给了半夏家。
有了这些银子,半夏家也宽裕起来,给小姊妹换了好药。断了毒源换了好药,两人原本干活儿惯了的,身子底子便不赖,这好起来倒也颇快。
只是只是后来杨恬去了庄上,病情又有恶化,俞氏也无心送两个不知道是否好利索的丫鬟去伺候,这才耽搁下来。
到了这次蒋姨娘事发,又出了金橘这样的歹毒下仆,俞氏也是受惊不小——若非阴谋被戳破,这罪过怕就要落她头上了,那等待她的,不是悄然殒命,便可能是青灯古佛。
因此俞氏也毫不手软的将府里上下清洗一番,把和蒋姨娘有瓜葛的,乃至几个哥儿姐儿身边的丫鬟婆子都尽数发卖了。
这事儿还不光是她自己,她还带着儿媳妇王研一处去做了,杨恬这边的人她本就不好深查,生怕杨恬多心,如今杨恬亲嫂子来查,自然也避了嫌疑。且卖了旧仆,也给王研陪嫁来的人留了位置,算是卖个好给儿媳。
俞氏是再不敢送自己身边丫鬟给杨恬了,生怕再惹出事来,自己也撕掳不轻,这边就全权交给了王研处理。
王研也精心挑捡了一番,像半夏家这样先黄氏夫人用过的、本就准备给杨恬坐陪嫁的仆从,便被王研打包送来了庄上。
她本心也是希望妹子多个人使唤,家里这边既去了蒋姨娘,又有她在,院子也就没什么可守的了,只留两个粗使婆子看屋子罢了。
半夏一家子人也不少,半夏原姓章,父母虽不是什么大管事,也掌过一两桩事情,两个哥哥章魁章梧都娶了媳妇,半夏之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弟弟章壮刚刚九龄,正是内院不禁的时候,可在院内院外递话跑腿。那个妹妹略小些,却也能跟着山楂这样的小丫鬟学学简单的规矩了。
山楂此番能逃得命来,全赖半夏娘善心,因此认了半夏娘章添家的作干娘。
府里一番人事变动后,原本还闹了两场一定要“救”姨娘回来的二姑娘杨悦忽然就消停下来。
王研颇为不屑道:“蒋姨娘也不教女儿些好的,净是些下三滥的手段。蒋姨娘这一被送回老家,二姐儿的乳母居然撺掇着二姐儿去跟老爷闹,以削发出家威胁老爷接她姨娘。”
杨恬不由讶然,她印象里的二妹妹,性子是不太好的,但也不曾这般激烈。
不过蒋姨娘既是算计了她,想将杨悦顶替她嫁给沈瑞,勿论这个二妹妹是否起过觊觎她姻缘的心思,她始终是无法不介怀的。
嫂子既然这么说,想来二妹妹是没有出家的,只不知道父亲会怎样动怒。
“老爷哪里会由着她性子胡闹!”果然,王研凉凉道,“那乳母卖得远远的做苦力去了,身边原先的丫鬟统统换了一遍,连带着三郎四郎身边的乳母丫鬟都换了,她这才消停下来。”
王研顿了顿,忽然笑道:“不想这几个人里,二郎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听闻二姐儿也去找二郎闹了,二郎三两句把她打发了回去,自此门一关,再不理会任何事。”
杨恬不由沉默,想起大哥对母亲的感情,心下一叹,二郎还真是个薄情的,蒋姨娘可是处处为他们打算,到头来,只一个二姐儿还为她争一争。
“太太……可要抱四郎去养?”杨恬问道。因三郎已是大了,记事了,怕养不熟。
王研却摇头道:“不曾。我也猜不透太太的心思,按理,这会儿最是好时候,都不用寻什么借口,顺理成章就抱过来养了。”
饶是聪明如她,也猜不到这继婆婆想的什么,虽说继婆婆一直说了要把家整个交给他们夫妇,但是养一个和大郎差了近二十岁的小儿子,对他们真是一点儿威胁都没有呀。对俞氏来说又是一种保障。
说起二姐儿杨悦来,王研又想起一事,低声向杨恬道:“我还忘了,这几日,还有一家来向二姐儿提亲。”
杨恬见嫂子这般谨慎神情,忍不住抿嘴一笑,可说起“婚事”,她也不免酸上一酸,道:“二妹妹也不小了,有人提亲不是好事么。”
王研叹道:“我倒是想快些将她打发出门子。只是,这提亲的人家,”她顿了顿,还是连林妈妈都打发了出去,屋里没了人,才向杨恬道:“你道是谁,是那工部侍郎李鐩家的嫡长子。”
杨恬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了片刻,反问道:“这家……是谁?和咱家……好像素无往来吧?”
王研戳了戳她额头,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呀,只想着咱家,是和你有干系的。”
见杨恬更是摸不着头脑,她朝东厢沈瑞的书房努努嘴,道:“你不曾听过沈家与贺家官司里那些事儿?这李鐩家的嫡长子,原是与贺家五姑娘定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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