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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老太太于都察院门前吞金的故事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在京城沸沸扬扬传了小半个月,直到涉案人斩首的斩首、凌迟的凌迟、流放籍没为奴等皆处置完毕,仍不断有御史在上折时提起。
如沈瑞所料,作为苦主的沈家,有三个有功名的子弟被刑讯致残致死,凡科举正途出身的御史都不可能攻讦这样的沈家,所以贺老太太这件事最终影响到的只是王守仁。
尽管案子尘埃落定,但御史本就是“风闻奏事”,各种弹劾王守仁的折子依旧堆满小皇帝的案头。
小皇帝照旧一眼不看,统统留中,也不肯放弃王华入内阁、王守仁入通政司的想法。
而内阁就以“唯恐民意沸腾”为由,拖着不应。
朝上吵得热闹,处于舆论漩涡的王守仁却是安之若素,沈瑞登门拜访时,他这位老师正一身半旧家常道袍,抱着儿子手把手教其写字。
见沈瑞随着长安进了书房,王守仁撂下笔,笑着摆手让他免礼入座,才道:“叫你闭门不出,到底还是跑出来了。”说话间把儿子交给长安领出去。
沈瑞笑道:“这不是案子都结了么,因想念老师,这才赶紧来了。老师既然让我进门,想来也是无妨的。”
说着又端详起王守仁来,见他比先前黑瘦了不少,但却神采奕奕,那精气神绝非从前可比,不由暗赞,战神果然是适合待在沙场,口中却仍道:“老师清减了。”
王守仁瞪他道:“做什么小儿女之态。”
沈瑞尴尬的摸摸鼻子,道:“弟子也是有感而发。”
王守仁哼笑道:“你倒是比九月里白胖了不少,不知是不是怠于功课缘故。”倒是上来就要考较他一番。
沈瑞也是习惯了,前两日去拜见岳家,别说岳父大人考较,就是大舅哥也拉他做了两篇时文。
沈瑞明白他们急于希望他入仕的心理,他自己也不是半点不着急的,这一科,无路如何也要中的,因为,寿哥真可能没有耐心等他三年。
而且,马上就是刘瑾主政的几年了,他没想过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什么的,他只希望有自己在小皇帝身边,能够如王华、王守仁这样的官员说上几句好话,许让他们免于被迫害。
此次沈瑞来王家也是带了近来习作的,便恭恭敬敬交了上去,又拿了一旁早准备好的纸笔默了一篇经典时文。
王守仁看罢文章,又看字,点头道:“不错,功课没落下,颇有进益。字还需好好练练,写得急了,要稳。”
沈瑞笑着谢过老师,才道:“最近一个月我二叔闲赋在家,也指点了我功课。”
王守仁挑了挑眉,又摇头一笑,道:“到底是多年的翰林,又是国子监祭酒,倒也是你的福气。”
沈瑞知王守仁也晓得了先前发生的事,这么说已经是顾及他这个弟子的面子,十分委婉了。
要知道他年后去拜见岳父杨廷和,也被夸了文章有进益,当他提起二叔帮着指点时,杨廷和可是毫不客气道:“倒是做了件明白事。只盼他日后不要再犯糊涂。”
沈洲这一污点,其实也或多或少连累了所有沈家子弟的名声,杨廷和如何能忍自家前途无量的好女婿无辜受累。
沈瑞也不好替沈洲辩驳什么,况且,沈洲这次纳进士之女为妾委实是太蠢了些,也不怪人说他糊涂。
考较完功课,师徒两个才真正谈起了太湖用兵诸事。
大明的兵力如何,沈瑞心里也是有数的,而王守仁也直言道:“军纪松弛,武备空虚。”
不过到底是王守仁掌兵,总有那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他简要将几场主要战役说与沈瑞听,讲到激烈之处,仍听得沈瑞心潮澎湃,陡升万丈豪情,恨不得弃笔从戎,也在沙场上这样驰骋一番。
“太湖水兵确实是人精心操练过的,亏得时日尚短,还不成气候,且断了他们的补给,才最终一举拿下。”王守仁道,“也亏得是王尚书坐镇,又亲自过问各项调度。”
他口中所说的王尚书是南京兵部尚书王轼,“当初听人说起贵州平叛对他推崇备至,他此次与他交道,果然用兵如神。可惜了老大人上了年纪,近年来身子旧伤频发,曾几次上折致仕。”
沈瑞也默默叹气,通常来说南京都是给人养老的地方,把这样一位人物放在南京真是可惜了,且听老师的意思,老大人只怕也是在这位置上呆不了几年了。
想到之后刘六刘七造反、宁王造反,沈瑞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位王轼大人致仕后,南京兵卒与叛军可有一战之力,是否如历史上一般……
他思忖间就忍不住问出声来,“依老师所见,若是南京练兵……”
王守仁脸上因提到武事儿焕发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他沉默片刻,方道:“如今朝廷内库空虚,也是没奈何。天灾不断,又有鞑靼叩边……”
沈瑞抿了抿唇道:“天子原是有意在太湖养一支朝廷的水军,以防宁藩。若是将来操练得好了,抑或能出海?”
王守仁愣了愣,随即便摇头道:“你莫非想的是海贸?你想得简单了。防宁藩可行,出海谈何容易。江船海船本就不同,而海上难辨方向,需有海图,还得成手领路。太宗年间的海图早就遗失的遗失,被毁的被毁,想重现当年三保太监当年盛况,难。”
沈瑞苦笑道:“因着没银子,才想着出海贸易获利,可没银子又置不下船,如何出海?真是个死结。”
王守仁道:“此次松江劫难虽不是真的倭寇,但倭寇哪里还少了,别说倭寇,纵横东海的海匪也不知道多少。”
说着,他冷笑一声,“东南又不知道多少海商,岂肯让朝廷分去一杯羹,届时不是海匪也成了海匪了。”
沈瑞也是默然,他们都知道海商和海匪其实也没甚两样,只不过海盗是一直打劫,自己并不怎么贩货,卖货也多半是销赃;而大海商则是边贩货、边在途中打劫别家小船队罢了。
茫茫大海,掩盖几桩罪恶,再容易不过。
朝廷的船队固然够庞大,但是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水军相护,也是一样容易被心怀叵测的海商家族在海上狙击的。
何况,狙击也不一定都来自海商。
不肯让出海上巨额利润的海商们,一定会动用一切朝中关系,阻止朝廷重建船队、水师的。
沈瑞忍不住嘟囔道:“也不知宁王靠的什么养的太湖水匪。”
王守仁沉默半晌道:“只怕……不止是松江遭劫。”
沈瑞呆了一呆,心下怒火腾起,忍不住骂道:“宁藩如此,丧尽天良。真不当留着这祸害!”
王守仁低声叹道:“朝廷王者之师自然要名声,藩王又哪里管那些。藩王大抵都在封地上作威作福,朝廷佯作不见罢了。闹大了,皇上也不过是申饬罢了,朝廷对藩王总是慎之又慎的。”
*
沈瑞本是同王守仁一般,认定朝廷对藩王持谨慎态度的。
但是没出两天,寿哥就打破了他的看法。
先前南海郡君擅自进京的事,后又查出郡君仪宾种种不法,乃至将造成山西灾民进京都扣到了他头上,当时寿哥虽也下旨申饬庆王,语气颇为严厉,但实质上也只免了南海郡君封号,收回封地,同时下旨仪宾斩立决,并未牵连到庆王府其他。
而到了二月初一,郑王府原陵郡主仪宾王缙在居母丧期间狎妓,被巡按御史弹劾。
其实居丧期间狎妓纳妾的事别说在勋戚之间,就是士大夫之间也很常见,只要不是弄出孩子来有这样的铁证,大抵是民不举官不究的。
若是文臣武将,还可能被政敌抓住这小辫子,弹劾一番,若不是朝廷倾轧得厉害时,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
更勿论宗室勋戚了,若非实权遭人妒忌者,一般是没人耐烦理会的。
但这次,小皇帝却是直接下旨将王缙革职,并申饬郑王,让其约束郑王府宗室。
百官虽然惊诧,但想起先郑王曾惹英宗不快,皇家对郑王府一系素来不喜,而小皇帝又是至孝之人,怕是见不得人不孝的,因此重罚也算不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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