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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这一亩三分地,素来是尚书越太昌,也就是越老太爷的一言堂。
当然,这绝不可能是一开始的格局,而是越老太爷十余年经营下来的结果。作为泥腿子出身,又没有科举经历的正经草根,他因为平叛有功荣升太守,随即调任户部出任侍郎之后,就开始从每一个小吏经手布置,到最后成功从吏员入手,掌控了这个庞大的机构。
传言中,户部不但有天下收支一本账,还有对当朝每个官员的一本账,而这本账就在越老太爷的脑子里。
所以这座衙门里,新上任的官员去正堂拜见尚书大人时,无论心里如何腹诽,面上全都会保持着应有的恭敬。只不过,看着进进出出那些小吏,常常张口老太爷,闭口老太爷,时间长了,户部不少官员都有上头压着一尊家长的错觉。
此时此刻,刚刚视察了太仓回来的越老太爷,便是在正堂旁边的耳室换掉了那风尘仆仆的常服,又在一个书吏的伺候下洗了脸,随即就穿一身闲适家常的便衣,坐在了堂官主位上。这是他多次被言官弹劾过的老毛病了,可他照旧我行我素,衙门里的人自是司空见惯。
户部侍郎李长洪一进屋就看到老爷子正跷足而坐,一双洗得发白的白底黑布鞋正随着他手指敲击扶手的节奏一点一点,人也似乎在打瞌睡,他不由得咳嗽了一声。等越老太爷看过来,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正事,却只见老爷子的视线突然越过他看向了门口。
他看到门口是一个书吏,干脆侧过身子让了一步,果然,越老太爷非常亲切地招了招手,那书吏顺势就一溜烟进了屋子,行过礼后就低声说道:“老太爷,外头武德司的韩知事让人送了信来。”
李长洪见那书吏双手呈上信之后,就立时毫不耽搁地退下,他突然张口叫住说:“武德司的人就没说,要老太爷给回信?”
“不用。”那书吏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新官上任还不久的侍郎大人,“老太爷早就有规矩,但凡在衙门,只要不是公务,一律不给书面回信,只回知道了三个字的口信。”
李长洪有些愕然,等看到越老太爷就当着自己的面毫不避讳地拆信,他想到武德司曾经的凶名,很想提醒一声,可想想自己上任还短,和越老太爷更谈不上交情,思来想去还是闭嘴。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砰的一声,却只见越老太爷以老人家少有的敏捷跳了起来。
“这小兔崽子!”
李长洪一张脸顿时僵在了那儿。他是典型的读书人,何尝在这等官衙听人如此言语粗俗?
越老太爷却不管别人感受如何。
拍了桌子站起身,他就若无其事地把信笺往怀里一揣,笑眯眯地对李长洪说:“李侍郎有事?对不住,我今天去了趟太仓,人老体衰,这会儿有些撑不住了,打算先回家去。你这事情要是急,你写个条子留在这儿,一会让人给我送去,我给你回复,要不急,我明日来办。”
越老太爷都这么说了,李长洪这点察言观色的功夫还是有的,当即推说没有大事,先行告退离去。他这一走,越老太爷就没了那悠闲笃定的姿态,连声催促之下,几乎是瞬息功夫就出了衙门。
见越影已经等在了马车旁,他就忍不住笑骂道:“看看,居然不是轿子是马车!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居然也不告诉我!”
“我也就是和老太爷一块从太仓回来的,怎么会知道金陵城里的事?”越影搀扶了老太爷上车,这才轻声说,“武德司给您送信,多半脱不了和长公主有关,长公主的独子是九公子的师父,这么一想,约摸就是九公子又干出什么好事了。”
“这小兔崽子简直了,早知道我一早就把他身世捅破,看他还一个劲窝在鹤鸣轩里给我装老实!”越老太爷咬牙切齿,可等到车帘落下,他却眉开眼笑,整个人甭提多高兴了。
武德司四大知事之一韩昱在信里怎么写的?赞越千秋年少急智,机敏练达,嫉恶如仇,仗义豪侠,这放在成年人身上都多少人担不起,他怎能不赶紧回去听听人都做了什么?
然而,当越老太爷提前翘班,紧赶慢赶回到家里时,他是见着了跟越千秋出门的几个家丁,以及那辆马车,但里头的人却没了!
不但如此,当他恼火地质问越千秋今天去了哪时,几个人竟是面面相觑,就连他特意吩咐留给越千秋的越金儿都是如此。
在老太爷那恼火的瞪视下,越金儿不得不哭丧着脸禀报道:“老太爷,九公子去了东阳长公主府之后就把我们都撇下了,长公主也不知道带了他去什么地方。后来严先生到了公主府,可听说人一直在门房等,直接截下九公子,捎了一句话让我们回来,他们就不知哪去了。”
“这一大一小两个混账!”越老太爷气得七窍生烟,“都是严诩,居然把千秋带坏了!”
如果是东阳长公主府的人,一定会非常赞同越老太爷这话。然而,在曾经跟着越千秋出过两次门的越金儿看来,谁带坏谁还不一定呢。
他可是看到了当初在同泰寺,严诩被越千秋耍得团团转那一幕。
从下午等到黄昏,又从黄昏等到晚上,直到越老太爷大发雷霆几乎想要派人去应天府衙报失踪,又或者亲自上东阳长公主府要孩子时,外头终于来报,说是严诩和越千秋回来了。可他从鹤鸣轩赶到清芬馆堵人,不多时却只见严诩轻手轻脚背着越千秋出现在了眼前。
不等他开口说话,严诩就腾出一只手来放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
发现自己想要兴师问罪的小兔崽子竟然睡着了,越老太爷顿时又好气又好笑。等到严诩把人送回房,由着落霞等人伺候,他就一把将严诩从屋子里拽了出来,就这么站在院子里问道:“说吧,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严诩犹豫了一下,这才把余家那档子事给说了。当听到严诩单枪匹马去探余府,然后又带着越千秋预备去苏家堵截余家的人打劫婚书,越老太爷简直脸都快绿了。等到严诩说和名义上的丫头实际上的苏小姐对打一场,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指着严诩的鼻子就骂了一句。
“余家不是不要她吗?我看你小子和她疯起来一个样,你们干脆凑一对得了!”
这次,严诩不由得气急败坏了起来:“老太爷怎么和我娘一个样,幸好有千秋,否则我的终身幸福,就被你们这三言两语全都给坏了!”
越老太爷被这话给说得莫名其妙,等到从严诩这里得知,越千秋今日到余家如何讹诈了余泽云一笔,还成功让余大公子忘记漏了个人在武德司,他哪怕知道严诩并没有去过余家,不过是听了别人转述之后添油加醋,他还是不由得轻轻吸了一口气。
等听到两人刚刚回来得晚,那是因为越千秋给严诩出的主意,于是严诩拎着人又去了一趟苏家,激得苏十柒答应去给东阳长公主做伴,解除了严诩的后顾之忧,他就更无语了。
严诩难道没发觉吗,这与其说是一劳永逸,不如说是严诩被套住了!本来只是不相干的人,日后和东阳长公主抬头不见低头见,人不好也就罢了,人要是好,东阳长公主不押着这小子回去娶亲才怪!
如释重负之余,他还是不得不好好教训严诩一番。生怕清芬馆寄居的周霁月,还有几个丫头听到些什么,他把严诩给拽回了鹤鸣轩,让越影把门一关,他就再次拍了桌子。
“严诩,你小子一直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就耿耿于怀你是长公主的儿子,所以干不了大事吗?当我不知道是不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你以为你是屈原?就你现在这德行,你看不上人家,你以为人家看得上你?”
几句话把严诩骂得默不作声,他就冷冷说道:“你以为没人知道余家小子攀高枝要悔婚,你以为就你聪明?我早就知道了,不过是懒得用这种下三滥的小伎俩而已。”
见严诩好歹老老实实听训,越老太爷这才渐渐调匀了呼吸,随即淡淡说出了一番话。
“当初暗算千秋的那个刑部捕快开口了,一口咬定是吴仁愿曾经在衙门大骂千秋,所以他为上司分忧。这下子,吴仁愿身上不是屎也是屎,洗不干净了,那人说完就撞了墙,眼下都还没救回来。”
没等严诩骂娘,他就继续说道:“千秋上次从周霁月身上弄到了这个没人缘的不少罪证,我安排好了,你帮我一个忙,和小影两个配合一下,进一趟大理寺,见一见周霁月的七叔。然后,你去武德司,看看那个徐浩是不是还囫囵完整,要完好就把人弄出来,我要了。”
见严诩眼珠子瞪得老大,越老太爷就没好气地说:“回头给千秋练功当靶子。”
以后说不定还能客串个保镖……
严诩立时眉开眼笑地答应了下来,可下一刻,他想到今天没有彻底解决掉的余家父子,立时不依不饶地问道:“那余家的事……”
越老太爷哂然笑道:“既然徐浩送到了武德司,要什么供状没有?江陵余氏收了五马街余家进旁支,那是因为他们有利用价值,可你说,他们会不会把最重要的位子留给余建龙?我已经放出消息,说余建龙派儿子在金陵城里上窜下跳,结交名士,是看上了刑部尚书的缺。”
严诩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如今吴仁愿成了众矢之的,就是因为人人眼热刑部尚书的位子,余建龙一个罢官的前吏部侍郎突然莫名其妙遭了如此流言,那简直会被人当眼中钉肉中刺!
老太爷根本不用动手,就凭一手祸水东引的好计把人给坑了进去,他和越千秋师徒俩真是白折腾了……
“等余家真正倒霉的那天,你可以带着千秋和那位苏姑娘去看看余家的热闹。”
说这话的时候,越老太爷的眼睛里转着狡黠的微光。
要是一年之内能撮合成功这两人,他以后就不用担心那女人下黑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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