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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所料,那茶棚主人与这三个兄弟是一伙。

被林勋拿来之后,茶棚主人声泪俱下,说他们也是无法。他叫杜之洋,是三兄弟的舅父,家人相继死去之后,只剩下他们舅甥三人相依为命。杜之洋原本在荆州时,也做过茶棚买卖,手艺甚好,如今到了豫州,他见日日乞食也不是办法,便想着重拾旧行当。但他身无分文,只得去借贷。无奈他们是流民,钱甚是难借,好不容易借到,利钱也奇高。杜之洋起早摸黑,茶棚生意也不错,但还是捉襟见肘,难以还清。眼看着要走投无路,舅甥四人便只好想出了这行乞偷窃之策。

杜之洋也不算糊涂,知道要在本地立足,乡人定然不能惹,所以兄弟三人一向只盯着过路的外乡人行窃。不过公子虽然也符合这规矩,但他一看就不是凡人,杜之洋唯恐惹麻烦,其实并不想下手。他用笤帚驱赶兄弟三人,就是在打暗号。不料公子竟阻止了他,让三个兄弟上前。公子出手阔绰,且身上的衣饰华贵,兄弟三人一时起了贪念,没有忍住。他们原想着公子这样毫无防备的人,定然会后知后觉,待得发现,他们早已跑远躲了起来,兴许也会像先前偷过的人那样不了了之。没想到,公子这么快就反应过来,还有手下,一下将他们逮住。

公子听了杜之洋的话,沉吟。

“如此,也算情有可原。”公子道,“至于属实与否,我自会派人查问。”

杜之洋点头如捣蒜,忙道:“小人若敢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

公子没理会,却从林勋手中拿过钱囊和玉佩,看了看,少顷,将钱囊递给杜之洋。

杜之洋怔住,望着公子,片刻,伸手接过,喃喃道:“公子,这……”

“这些钱,这钱本是我给于宝兄弟的,尔等仍收下,想来足够还债。”公子道,“至于这玉佩,乃是我家传之物,不可予人。”

杜之洋喜出望外,忙叩首道:“小人不敢奢求!公子大恩大德,小人铭记于心!小人阖家就算今生无以为报,来世也要做牛做马为公子驱驰!”

公子没答话,看看他,又看看旁边站着发愣的兄弟三人,转身往车马走去。

“这位郎君!”杜之洋拦住我,低声道,“敢问郎君,你家公子是哪家高门?”

我看他一眼:“你打听做甚?”

杜之洋激动道:“公子乃我家恩人,定要每日为他祷告福寿,怎可不知名氏?”

我笑了笑,道:“我家公子最烦怪力乱神,你若感恩,日后便好好过活,莫再去做那些歪门邪道之事。”

杜之洋面色涨红,只得唯唯应下。

车马重新走起之时,已是午后。

“先前你说那死了二十多万人的大战,谁胜了?”马车外,青玄骑着马,和林勋继续闲聊。

“公孙晤胜了。”林勋说着,笑了笑:“不过刘阖比公孙晤活得久。公孙晤虽胜,却也元气大伤,不久之后即被高祖所灭。而刘阖从豫州败退之后,去了荆州,又退去了楚地,凭借南方天险和瘴气自保多年,直到十余年前才被先帝所灭。”

青玄听着,好奇道:“说到这个刘阖,我听说他也自立为皇帝。”

“他算得甚皇帝。”林勋道:“前朝惠皇帝逊位,将天下禅让高祖,按理说,高祖才是正经皇帝。只不过刘阖颇有些蛊惑人心的本事,说惠皇帝乃是为高祖所迫,正统仍在刘氏,也确有许多前朝旧臣去楚地投靠于他……”

我听了一会他们说话,回想起方才之事,不禁问公子:“公子不怕那杜之洋说的谎话?”

公子反问:“以你之见,他们可果真是流民?”

我说:“杜之洋虽说本地方言,但荆州口音仍掩饰不住,那三个小童则全然说荆州话,应当不假。”

公子颔首:“既是流民,定然艰辛,能帮上些也好,何苦计较是不是说了谎。”

我看着他,心中忽而有些柔软。

公子到底心地良善,就算明知可能被骗,也还是会忍不住出手帮助别人。当然,他不缺钱,但许多贵胄名士也不缺钱,素日里行事却计较刻薄。单是这一点,公子就能将许多人比下去。这是他的好处,也是他的短处。我不禁又忧心起来,他这般纯良之人,又总是想做一番大事,只怕日后一旦没有了桓府的庇护,他会被人算计得栽下跟头。

想到这些,我忽然觉得有些沉重。

我不会一直留在公子身边,尤其是如今拿到了地契,我只要再挣些金子,便可找法子赎身,离开桓府。如果某一天,我在乡间听到公子落魄的消息,会不会难过?

这答案十分明了,我定然会。

“你叹甚气?”忽然,公子问道。

我回神,道:“我不曾叹气。”

“你叹了。”

我:“……”

公子看着我,没有纠缠下去,却问:“霓生,你方才怎知他们是一伙?”

我说:“我猜的。”

“猜也须凭据。”公子道,“只是凭那杜之洋的口音?”

我说:“不止。其一,那三兄弟自进茶棚起,一直在行乞,杜之洋却不曾来驱赶,可他们来缠公子,杜之洋便来了。”

公子道:“许是他正忙,无暇理会。”

我说:“他不忙,我好几次看他从后厨中探头出来。且那茶棚不大,断不会不知情。”

公子想了想:“有理。其二呢?”

我说:“其二,便是那三兄弟总有意无意看杜之洋,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公子要与那兄弟三人说话之时,要给他们吃食之时,还有给钱之时,他们皆是如此。何故?便是他们须得杜之洋应许,方可往下行事。”

公子有些惊讶。

“我竟未曾发觉。”他有些懊恼之色。

我笑了笑:“这不足为奇,当局者常迷于处境,往往旁观者才可窥清。”

公子缓缓颔首,没有说话。

他靠在隐枕上,却没有像平日那样过不久就闭目养神。他望着窗外,神色无波无澜,眉间却有几分肃然。

我问他:“公子在想什么?”

公子道:“在想方才那茶棚中的人说的明光道。”

“哦?”

“此番出来的路上,我听人提过两三次。”公子道:“霓生,你可知晓他们来历?”

我摇头:“不知,我与公子一般,也不过道听途说提起过罢了。”

公子颔首。

我看着他:“公子以为,明光道是些什么人?”

“舍粥市恩,还能是什么人。”公子道,“如前朝五斗米道,亦藉灾荒而起,聚众作乱,成席卷之势。”

我说:“可五斗米道者,入门须纳五斗米。而这明光道不然,乃是施米。”

“殊途同归罢了。”公子淡淡一笑,“明光道宣称真龙救世,意欲何为,自不必想。”

我说:“如此,朝廷不知么?”

“朝廷?”公子道,“朝廷自是知道,不过不会现在动手。”

我说:“哦?那是何时?”

公子道:“蝗灾安稳之后。”

我看着公子,笑了笑。

有时,我觉得若想放心离开,还是要早早将公子教得精明些才是,时日无多,甚有紧迫之感;但有时,我又觉得公子其实不须我教什么,生在贵胄之家,有些事他可无师自通。

“霓生,”过了会,公子又道,“这些日子,我总想起史记中的一句话。”

“甚话?”

“陈胜吴广起事之时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哂然,道:“公子怎想起这话?”

“不过这些日子出门所见有感。”公子停顿片刻,道,“霓生,我在雒阳时,便已知晓这蝗灾,不过不是从朝廷里知晓的。”

“那在何处知晓?”我问。

“从荆州刺史邢绍处。”

“哦?”

“年前,荆州刺史崔勉告老还乡,是我母亲出力,让邢绍当上了荆州刺史。”公子道,“就在仲秋之时,邢绍送了五百金来,说是给我母亲的节礼。”

我说:“知恩图报,自是应当。”

“崔勉出身清贫,就算为官之后也无多产业,五百金从何而来。他送礼之时,正是蝗灾正凶之时,朝廷除开仓赈济,还拨了万金筹粮。让蝗灾仍是肆虐,流民四散。我在来路上,问过好些流民,荆州各地都有,皆言不曾见过赈济之物。”

我哂然。

他并非信口胡言。其实我知道,凡是灾荒,朝廷并非束手旁观,只是每有赈济,总是先肥了一群官吏贵胄。这乃是朝中人人心照不宣的规矩,只是没人会像公子这样觉得不妥罢了。

“公子是觉得亏欠了那些流民么?”我问。

公子看着我,少顷,浮起一抹冷笑。

“我时常想,朝堂上那些人天天说着天下黎民,可他们所说的黎民,只怕不过是高墙大院中的那些人。”他缓缓道,“天下大乱,乃是天下人撬动。黎民不安,自是跟随号令者造反。到了那时,什么世家公卿亦不过粪土,我等便是陈胜吴广之属憎恶之人。”

道理是不假,不过公子愤世嫉俗起来的时候,总是这般尖锐。

我安慰道:“公子放心好了,便是真的天下大乱,以公子之能,必无可虑。”

“我?”公子淡笑,“霓生,我等自诩读书人,天潢贵胄,然真正出了来,连你的一半见识都没有。”

我哂然,道:“公子莫忘了,我虽非士人,但我也读过书。”

“可你确比我知晓的多。”公子认真道,“霓生,我要费上好一番气力,才可及你。”

不知是不是这夸奖来得太突然,我只觉面上忽而热了一下。

我想说,公子及我做甚?

可看到他正经的样子,又忍不住想打趣。

我说:“公子这般看得起我,便不许费大力气。公子想学什么,我可教公子,公子只须每日交一幅字。”

我以为公子会像平常一样,立刻识破我的伎俩,“嘁”一声不理我。

但他没有。

他注视着我,神色仍然认真,微微一笑:“善。”

那双眸烁烁含光,深深的,似乎能摄人心神。

我愣住,好一会也回不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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