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终不似，少年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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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洛川一愣，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发问。</p>

“当甄侯爷和澹台公子那两个家伙，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盯着你时，你心里是不是有种‘哇塞，老子终于翻身了’的快感？”白发青年眉毛微微上扬，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p>

快感？</p>

哎，我真的有吗？</p>

洛川眨巴眨巴眼睛，像是个被教书先生突然点名的蒙童，努力在脑海里搜寻当时的画面。</p>

实话实说，那时候的他，心里其实更像是一只被扔进沸水里的青蛙，慌里慌张，不知所措。</p>

像他这样的人，早已习惯了在别人的舞台上跑龙套，从不期待能得到观众们的喝彩。</p>

可突然间，他被莫名其妙地被推到了舞台中央，毫无准备地成了万众瞩目的男主角。</p>

这让他措手不及，第一反应是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p>

然而，就在被那潮水般的强烈尴尬淹没的同时，他惊讶地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竟然悄然滋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一股扬眉吐气的酣爽。</p>

说到底，每个少年人，不论多么贫贱，多么卑微，内心总藏着几分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渴望变得不平凡。</p>

以前在鱼尾村时，男孩们背着箩筐，三五成群地蹲在地里割猪草，嘻嘻哈哈地闲聊着村里的八卦，为哪家的姑娘最漂亮而争论不休。</p>

姑娘们则在河边浣纱，时而低头细语，时而偷瞄那些在地里忙碌的男孩们，脸上泛起一抹红晕。</p>

唯有洛川总是孤零零地一个人，提着镰刀走在广袤的田野上。</p>

他不止一次地幻想着，也许在某个时刻，会有一位脚踏飞剑的仙人从天而降，紧紧握住他的手，眼中闪耀着激动的光芒，称赞他为千年难遇的修行奇才，并恳切地邀请他加入宗门，传承道统。</p>

届时，那些过去将他视作透明人的小伙伴们，会纷纷转过头来，用惊叹艳羡的眼神看着他。</p>

然而，许多年过去了。</p>

幻想中的仙人却始终未曾出现。</p>

反倒是一群山贼，用一辆偷来的马车和四头打扮成麒麟的骡子，帮他过了一把人前显圣的瘾。</p>

想到这里，洛川点了点头，“嗯”了一声。</p>

白发青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肆无忌惮，爽朗嘹亮的笑声在群山之间回荡，久久不绝。</p>

“你想知道现在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未等洛川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道：“那宰相发现自己的马车不见了，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狠狠斥责府上的家丁们看管不力，一边急忙派人出去搜寻。</p>

“然后，当他发现自己的宝贝马车上竟然被拴了四头拉磨的骡子，他更是气得七窍生烟……”</p>

洛川并不知道，为何白发青年即便隔着十多里的距离，也能对朝阳城中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p>

他只觉得，此刻的白发青年，就像一个没长大的顽童，因自己的恶作剧成功而得意洋洋——他笑得直不起腰，甚至捂住了肚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了平静。</p>

“你刚刚问我，为何要安排这一切，”白发青年在山崖边坐下，双腿悬在云雾中轻轻晃荡，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处，示意洛川过来坐下，“其实答案很简单。</p>

“因为当你从龙脊山下经过时，我窥见了你的命运，发现你与我有缘。</p>

“你和我，都是这个时代的主角。</p>

“我们注定将携手并肩，颠覆这个腐朽的世界，共同开创一个崭新的伟大时代！”</p>

在文人墨客们写的史料里，或许会如是记录此时的情景：</p>

“帝君少时，即有雄心壮志。既逢洛川，乃语之曰：‘吾与子当共图大业，缔造千秋万世之宏基。’洛川闻其言，震于其王者之气，遂矢志效忠，后成帝君之股肱。。”</p>

然而事实上，洛川并未感受到所谓的“王者之气”。他只觉眼前此人真不要脸——其做白日梦的本事，让自己都难以望其项背。</p>

“你是不相信我们能成事么？”似乎是察觉到洛川的想法，白发青年转头看向他笑道。</p>

“不，”洛川迟疑片刻，摇了摇头，“大王日后将会开创一番大事业，我自然是坚信不疑的。但像我这种血脉潜力只有三阶的穷光蛋，又怎能成为这时代的主角呢？”</p>

“穷光蛋小少爷，难道你真的以为，一个人一生的成就，完全由他的血脉决定？”</p>

“难道不是么？”</p>

“当然不是，”白发青年说道，语气中流露出近乎狂傲的自信，“至少，在你遇见我之后，血脉便不再是你人生的桎梏。”</p>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了个响指。</p>

一幅立体的星图出现在漆黑的夜幕之中。</p>

图中的星辰，大的如明珠般璀璨夺目，小的如萤火般若隐若现。它们沿着轨迹，缓缓地运行着，演绎着宇宙间最古老的韵律。</p>

“这是我几年前所领悟的，星象命运之道，”只听见白发青年介绍道，“世间每一个人的命运，其实都能与天上的星辰对应起来。</p>

“我将其称为‘命格’。</p>

“以命格为纽带，修行者便具备了沟通星空、沟通命运的能力。借由命格，修行者能够从对应的星辰中汲取力量，从而改变自身资质，大幅提升修行效率。</p>

“此外，当你在星象命运之道上登堂入室后，你还将能够借助星辰的运行路径，推演自己及他人的命运轨迹。”</p>

说到这里，白发青年理了理鬓角的乱发，微微一笑：“穷光蛋小少爷，你相不相信，在我开辟出这条新路之前，我的血脉潜力跟你差不了多少？”</p>

洛川将信将疑，没有立刻给出回应。</p>

白发青年又接着道：“几日之前，我随手一掐，算了一卦，呵呵，你猜怎么着？</p>

“我发现你小子，竟然和我一样，也是个修星象命运之道的奇才！倘若你肯随我一起踏上这条星光大道，那未来的成就，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p>

他说话的语气，活脱脱就像一个贩卖人口的贩子，手里捧着一颗诱人的糖果，试图用甜言蜜语把小孩子哄骗走。</p>

洛川依旧沉默不语。</p>

十五岁之前，他从未离开过鱼尾村。他对外面世界的认知，几乎全是由母亲在耳畔絮絮叨叨的话语，一点一滴拼凑而成的。</p>

在她口中，入学读书、跻身仕途，或如父亲般投身军旅，才是能够光耀门楣、赢得世人尊重的“正途”。</p>

而落草为寇的山贼，无疑是一帮道德败坏、无恶不作的坏蛋，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p>

倘若洛川真的误入歧途，成了他们中的一员，那母亲得知后，必定会气得怒火攻心，甚至可能当场吐血而亡。</p>

注意到洛川紧锁的眉头，白发青年呵呵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p>

“我明白，你心里对我们这些山中贼匪，恐怕是有些瞧不起的——”</p>

“——我没有！”洛川几乎是脱口而出，不假思索地否认。</p>

“——不，你有，”白发青年接着道，“只是你不敢在我面前承认而已。</p>

“你觉得我们这些人，整天就知道打家劫舍、欺压良善，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亡命之徒。</p>

“可你有没有想过，难道我们真的从一出生就想成为被世人唾弃的贼寇吗？难道我们真的愿意一辈子过着东躲西藏、被人白眼的日子？难道我们的内心就不向往那条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道路吗？”</p>

洛川还真没有想过这些问题。</p>

在他的认知里，这世上的贼匪就是天生的大坏蛋，跟良民天然对立。他们就像田间的杂草，一茬又一茬地从地里冒出来，似乎永远也无法铲除干净。</p>

白发青年顿了顿，又说：“我们山上的许多士卒，原本都是龙脊山下步陵县的居民。去年那里遭遇了罕见的大旱灾，田地里的庄稼纷纷枯萎，收成惨淡得连老鼠都嫌弃。</p>

“然而，官府那帮人，却像饿狼盯着肥肉一样，税收不仅没有减少分毫，反而催逼得更紧。县城的居民们被逼得走投无路，最终只能被迫上山做了贼寇。</p>

“再比如载你上山的那位兄弟，道号‘天魁’。他以前有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可惜被梧州刺史那个纨绔儿子给霸占了。那厮欺男霸女，坏事做尽，天魁的妻子不堪受辱，悲愤之下选择了自杀。</p>

“为了给妻子复仇，天魁埋伏在那恶少去青楼的路上，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把他给宰了。</p>

“事后，为了逃避官府的追捕，他只能选择上山，与我们并肩作战。”</p>

白发青年的这番话，使洛川的脑袋如遭巨锤重重一击，嗡鸣声在耳畔回荡，久久不散。</p>

洛川过去深信不疑的黑白分明的世界，此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摧毁，露出了原本遮蔽在背后的那真实、混沌、且不断变化的灰色。</p>

他想起鱼尾村的王老汉，喜欢偷鸡摸狗、欺诈乡邻。村民们家里的锅碗瓢盆若是突然消失，八成能在他的家里找到。村民们提起他时，都是一脸鄙夷。</p>

然而母亲偶然间却提起，年轻时的王老汉是个勤劳朴实的农民。可惜生活所迫，他不得不将自家的几亩土地贱卖给吕财主，从此境遇急转直下，才逐渐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p>

“你在朝阳城待的这几天，想必已经看清楚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了吧？”白发青年继续道，“血脉至上，家世为尊。</p>

“权与力在手，便可恣意妄行，做人上之人。</p>

“否则，你就是路边野草，无人倾听你的想法，无人关心你的生死。”</p>

洛川点了点头，对此深有感触。</p>

“所以，大王，您才会把这些人聚集在龙脊山，尝试……嗯，去颠覆这个世界？”他问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