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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开宴之时,明堂内的文人越来越多,原本该是其乐融融之状,如今却变成南周众人围攻裴越之态。

其实他们心里很清楚,裴越的言辞固然是诡辩,张既的诘问也站不住脚。

两国相争数十年,是非对错早已掰扯不清,即便将时间前推到大周立国之时,那时候太祖皇帝名义上还是前魏灵帝敕封的周王。灵帝禅位于梁高祖,世人皆知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在这个时代而言,北梁承续前魏在法统上完全站得住脚,大义上更是无可指摘。

类似这样的疆土纷争,说到底是要靠国力为支撑,裴越敢在东林文会上以一敌百面不改色,原因便是大梁如今要比南周更强,边境上数十万大军就是他的底气。

无论从实力还是法理上看,裴越都能占据天然优势,这才是他能够侃侃而谈的根源,并非明堂内的文人思辨和口才能力远不及他。

但是人活于世终究要看所处的位置,所谓无理也要争三分,更何况事关国家大义。当很多人发现裴越并非一窍不通的粗鄙武夫,反而对史书颇有研究,便只能转移话题,一味寻找他言语中的漏洞。

譬如此刻又将矛头转到裴越自身才学的那位年轻士子。

明知对方在胡搅蛮缠,裴越依旧神色平静,不慌不忙地说道:“豪门大族无法代表民心,本侯自然也代表不了。”

那人显然没有想到裴越如此坦然,不是说他飞扬跋扈张狂恣意?

又有一位中年文人开口问道:“那在中山侯看来,谁能代表民心呢?”

裴越环视众人,淡淡道:“你我皆无法代表,民心本就不能由某种势力代表,它是世间百姓最单纯的愿望。生老病死,柴米油盐,这些皆可化作民心的具体表象。换句话说,你让百姓吃饱穿暖,衣食无忧,幼有所养,老有所依,病可诊治,死能安葬,百姓们就会拥护你,这才是真正的民心向背。”

这一刻他想起灵州暴雨里的孤儿、钦州烈日下的灾民、京都冬雪中的老妪,眼中透出几分凝重之色,缓缓道:“我朝陛下曾经说过,君者舟也,民心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句话仿若黄钟大吕,明明他的语调不高,落在堂内众人耳中竟有振聋发聩之感。

那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张既忽地起身,朝裴越举起酒盏说道:“老朽方才失言,中山侯请勿见怪。”

裴越亦起身道:“老先生言重了,今日不过是闲谈而已。”

两人饮尽然后落座。

堂内的气氛变得十分古怪,徐熙心中翻来覆去地默念“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八个字,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苦笑。徐初容看着自己兄长脸上古怪的神情,不由得担心起来,因为她知道徐熙很容易钻牛角尖,本质上是一个心思很简单的文人,而非裴越这样城府深沉的老狐狸。

她现在已经确定裴越来文会另有目的,不是想要证明他的文采,而是通过一种隐晦的方式宣扬北梁强大的原因。

倘若今日裴越面对的是一群武勋亲贵或者朝廷重臣,他所说的话起不到半点作用,因为真正身处高位的人肯定明白民心向背的道理,却不会因此而发生改变,因为他们获得的利益恰恰是通过盘剥百姓得来。

偏偏明堂内都是清高孤傲的文人,虽然其中不乏徐熙这样的世家子弟,可仍有不少数出身贫寒,对裴越所言会有极强的共鸣,君不见连张既都开始转变态度?

裴越注意到徐初容像小猫一般警惕的眼神,心中觉得好笑,面不改色地继续给这些文人添了把火:“大梁两京一府十三州,百姓安居乐业,朝廷轻徭薄赋。虽不敢说吏治绝对清明,但是我朝陛下以身作则,宫中用度极为节俭,下面的人自然懂得爱护百姓。一言以贯之,我朝从来没有人将民心挂在嘴上,只牢记一句话。”

众人好奇地望着他,不知此人又有何等真知灼见。

裴越腰背挺直,神色郑重地说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诸侯为大夫,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丘民而为天子。”

无论张既还是徐熙,亦或是堂内百余位声名卓著的南周文人,听到这句话后无不陷入沉思。

裴越没有直言两国的差别,但是他们都不蠢,哪怕只看建安城内那些穷奢极欲的权贵们,也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没有人像此前那样站出来直指裴越在信口开河,因为这种事几乎不需要验证,北梁的强大有目共睹,去岁在西境大败西吴数十万大军便是明证。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近几十年来北梁境内从无大规模的百姓叛乱,这还不够说明问题?

就在堂内气氛极其肃穆之时,一行人走进明堂。

为首者乃是南周礼部尚书上官鼎,身后是一众礼部官员。

他负责主持今日宴会,自然也知道堂内发生的论战,却没有着急忙慌地与裴越展开争论。在与其他大儒见礼之后,上官鼎来到裴越面前,微笑道:“裴侯字字珠玑,本官听完之后颇有收获。”

裴越淡然道:“大宗伯谬赞。”

上官鼎神态和煦地说道:“如今周梁两国乃是友好邻邦,更应该相互取长补短,裴侯所言正是我朝陛下忧虑之事,将来少不得要向贵国请教一二,还望裴侯能够不吝赐教。”

这位礼部尚书姿态放得很低,但是中气不弱,这番话很快便传遍整座明堂。

裴越面容古井不波,心中却略感意外,先前所言自然是要挑动那些文人的观念,然而上官鼎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化解自己的攻心之策。虽说他已经在文人们心中种下一颗种子,但上官鼎的表态却足以暂时压制那些悸动。

不愧是徐徽言的左膀右臂,看似圆滑谦卑,实则对人心的揣摩已臻化境。

但是裴越并无挫败感,因为上官鼎的话说说容易,想要实行却难比登天。南周之所以落到如今这个境地,根源就在于门阀权贵的势力根深蒂固,徐徽言也做不到逆天改命。

今日撒出去的种子,将来必然能够生根发芽,这才是裴越决定参加东林文会的根本原因,余下给人挖坑的谋算不过是顺势而为。

旁边的徐初容显然看不惯他利用那些清高孤傲又胸怀苍生的文人,可是对于裴越来说,两国交战攻心为上,瓦解对方内部的斗志才是兵法的要义。

一念及此,他便放下心思与上官鼎东拉西扯,一派宾主尽欢的和谐场面。

俄而,酒宴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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