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匿秋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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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已将及正午，通廊上，前去厨房备菜做活的各院家佣来来往往，闻声都会稍稍停下脚步，探头向这位二少奶奶的院里瞧上一眼。只见身型臃肿的妇人盘踞在石阶上嚎啕着，时不时抬手，作态般抹一把那并不存在的眼泪，觑见人来，那嚎啕声便陡地提高了几分。

而桃良此时也已从屋内出来，双手环臂站着，姣好而稚嫩的脸上尽是愤恼，也添几分窘迫，一对儿柳眉紧紧地蹙着，用眼睛嗔视着那妇人，嘴唇阖动似是辩驳了些什么，那声音却也淹没在了阶前妇人的嚎啕声中，如一滴水珠跌进汪洋般，倏尔便没了踪迹。

过了不多时，院门口出现一抹绛红色。但见着了一身彩晕锦缎裙裳的年轻妇人，那妇人体态稍显丰腴，生得一张圆脸，令人看了不免觉得恬然可亲。

妇人款款走至桃良跟前，一双秋水明眸噙了几分探究，打量了赵四家的一眼，随后道：“你是二少奶奶的娘家人？快快起来罢，才大太太在我屋里小坐，听见你哭喊声让我过来告诉你一句，有什么事起来好好说。若让旁人传出去，有够让人笑话的，这儿可是陈家！”

说着，又转头向桃良笑道：“二少奶奶过门子见礼那日不巧我正病着，想是还不认得我。我是陈老爷的三太太，你论辈分可称我一声三姨娘。”

桃良颔首道了一句见过三姨娘，又瞧了一眼此时已然住了哭声，探头打量的舅母，忿忿说：“我娘家这些腌臜人惊扰了婆母和三姨娘，原是我的不是，让三姨娘见笑了。”

陈三太太向身后跟着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会意走到赵四家的跟前，递上什么东西。赵四家的起先仍是装模作样地用衣袖拭着眼角，口中念念有词哀叹自己一家人是多么命苦，祈求神佛老天开眼大发慈悲。待看清那丫鬟递来的物什是一个鼓囊囊的皮钱包后，便将她的神佛抛诸脑后。一把抢过钱包捏了捏，随后生怕对方反悔似得，忙将钱包揣进怀里。

“亲家夫人既办完了事儿便去罢，我同二少奶奶还有事，就不留夫人用饭了。”陈三太太说着随手招呼了个洒扫丫头来，“去，送送人。”

眼见赵四家的身影消失在二门后。三太太熟络地挽起桃良的胳膊，笑吟吟地道：“可是打发走了，我院子就在前头，前些日子来了个北平的厨子，听说二少奶奶原是北方人，想来自到了金陵，许久吃不上家乡味道了罢？中午便去我那儿吃个便饭。”

三太太生得一副和善温厚面孔，令人只消同她对视一阵，便不由自主地觉得亲近，而不知不觉间卸下防备。桃良听她说得恳切，再觑她神色之间也只是和煦笑意，并未因方才娘舅之事对桃良生了鄙夷，便不再推诿，随在三太太身后，同她进了偏院。

桃良也耳闻过三太太信佛，一脚刚踏进她堂屋的门，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陈年柏香味。三太太亲热地挽着桃良在屋里坐下。不多时，便有几个丫鬟端着白瓷碟子鱼贯而入，一碟是芙蓉鸡片，一碟是葱烧海参，除去两碗盛在琉璃盏里的马蹄荔枝糖水外，确实尽是桃良家乡那边的北方菜式。

三太太柳眉杏眼间淌着一贯温软的笑意，提箸给桃良搛了一些鸡片在碗里：“你还未过门时我就听他们提起过你家是枣州的，我想着同是北方人，不免就心生亲近些，想邀你来我院里一起闲聊。但又想你新嫁来，平日里或许不得空，便也一直搁置了。”

“是我应该来拜访三姨娘才是。只是二少爷……二少爷那儿不大离得开人，我便不甚出门。”除却水伶春外，桃良对陈家的人总是自带浓厚的戒心，然这三太太不仅帮桃良解了围，又为人温善可亲，故而此时桃良近乎完全放下防备。

三太太听了“二少爷”这个字眼，眸中闪过一丝桃良未来得及捕捉的惶然，随即又试探着道：“二少爷身子可好些？”待得到桃良否定的答复后，三太太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也是难为你了，年纪轻轻的……”话落后房内一时间沉寂了半晌。

三太太觑着桃良有些郁郁的神色，忙又换了个话题：“听闻你同四妹处得来？这倒是奇了。她自嫁进来这几年，和谁都是不大往来的，也不爱让人去她院里，独独待你这般，可见你这孩子招人喜欢。”

桃良舀了一匙糖水，眸子微亮，有些惊讶。但其实心里也料想到过水伶春那样如巍山蔷薇似得一个人，兴许不爱与这宅院中的俗流为伍。“说来也巧，我那日偶然间听见昆戏声，循着声音便去了四太太院里，一来二去也便熟悉了些。”

桃良是着意隐去了一些细节的。譬如那日槐花街金玉坊门前的惊鸿一见，又譬如水伶春给她搽药时，从她指腹传来的温度。这些于桃良而言，便如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桃源，她只会将这些旖旎而迷蒙的记忆留给自己，在无数长夜里细细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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