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2章 大师兄和小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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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人好像塞满椅子的花俏试探性问道：“小姐，真不让住在道观里边啊？我问过了，庙祝刘方有间屋子，不常住，我跟他花钱租借嘛。”</p>

简素看着可怜兮兮的她，便有些心软，不等简素说什么，花俏便哈哈笑道：“小姐，我其实已经与刘方谈妥价格了，我这就那边将屋子捯饬捯饬！”</p>

不愧是柴师兄，真是传授了一记锦囊妙计！</p>

简素无奈道：“行吧。”</p>

她们说是主仆，其实情同姐妹。</p>

花俏笑容灿烂道：“小姐，再聊会儿？”</p>

简素点点头。</p>

花俏从桌上那堆书籍当中抽出一本，她不喜欢看书，但是这本道书里边，可藏着宝贝。</p>

简素看着动作轻柔的花俏，忍不住打趣道：“又跟你家情郎见面啦？是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p>

花俏咧嘴一笑，“我可配不上他，小姐……说句良心话，也配不上呢。”</p>

简素点头道：“那是肯定的。”</p>

花俏从书中取出两份“书页”，是她从两份山水邸报上边小心裁剪下来的。</p>

简家不是那种京城头等大富大贵的门户，所以每份价格不菲的山水邸报都会精心保存下来，这还是花俏请小姐帮忙，才好不容易收集而来的两页邸报，至于什么“情郎”，当然是自己小姐的调侃了，只因为邸报上边，都有同一个纯粹武夫。</p>

却是别座天下。</p>

他叫曹慈。</p>

一页邸报上边，写他在浩然天下一个叫扶摇洲的地方，如何破境退敌。第二页邸报，写他在那场中土文庙的青白之争当中胜出。</p>

再次胜出！</p>

这跟汝州武运鼎盛也有些关系，山上才会流传这位曹慈的小道消息，在别州，可能就只有山巅才会听说此人了。</p>

不过这种远在天边的人物，于花俏而言，当真是远在天边的人物了。</p>

在花俏看来，浩然天下的曹慈，高不可攀，遥不可及，跟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城主、楼主，也差不太多了。</p>

可能是先入为主的缘由，她就对另外一个曹慈的同龄人，印象不佳，准确说来，是很差。</p>

一输再输，怎么还有脸对曹慈纠缠不休，这种死皮赖脸的货色，要是被自己见到了，呵，反正别想自己敬称一声什么陈宗师！</p>

花俏又开始念叨道：“小姐，你能想象吗，曹慈如今才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呢，就已经是武道之巅的止境宗师了。”</p>

“我把他当成林师第二，不过分吧？”</p>

“邸报上边说了，曹慈至今从无败绩，以后也一定不会输给任何人。”</p>

听到这里，简素笑问道：“他不是有个师父吗，相互间就没有切磋，既然有切磋，有教拳喂拳，就肯定有输赢吧？”</p>

花俏瞪大眼睛，一脸茫然，晃了晃脑袋，闷闷道：“我咋晓得他们师徒间的教拳光景，反正那座天下都说曹慈没输过。”</p>

简素笑眯眯道：“我听说还有个姓陈的同龄人，虽然问拳输了好几场，但是最近一场切磋，把曹慈的脸都给打肿了？”</p>

花俏怒气冲冲道：“我呸！这种人半点武德都不讲的，也配当什么武学宗师？！”</p>

简素玩笑道：“如果哪天瞧见了那位陈隐官，你敢不敢当面骂他几句？”</p>

花俏一下子就气消了，无精打采道：“当然……不敢啊。”</p>

那个姓陈的，除了是一位年纪轻的止境武夫，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陈十一？好像还是个当官的，陈隐官？</p>

呵，花里胡哨的，华而不实，看看咱们曹慈，不就只是曹慈？有绰号有头衔吗？</p>

只是曹慈这个名字，就足矣。</p>

一想到这个，花俏就心情好转起来。</p>

夜幕沉沉，闲来无事，柴御拎着一只钱袋子，里边装满了从国库挑选出来的九帝钱。</p>

打开袋子的绳结，柴御五指张开，便从里边蹦出九枚钱币，是那作为雕母钱的各类通宝，都是寓意极好的年号，而且每个年号背后都意味着一段国强民安的太平岁月。其中柴御道袍袖内还藏有另外一只袋子，珍藏着数枚雪白象牙雕刻的钱币，只是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今夜只是将道观周边查探一番，以防万一。</p>

有此宝物，在于家传。</p>

柴御其实祖籍并非南山国，而是一个与赤金王朝接壤的藩属国，在那边，朝廷有个官职叫钱法侍郎，分别管理一国掌理名泉局、宝源局的钱币铸造事宜。工部户部皆有，一般都是由两部的右侍郎兼任，偶尔也有郎中担任钱法堂主官，一般都是即将被朝廷提拔重用的前兆了。地方上偶有大府，也设置有铸钱局，方便就此取材、当地铸造，由两部下派的官员督造署理。相对而言，工部的钱法侍郎职权更大，所铸铜钱通行一国甚至是周边数国，在柴御家乡那边，每逢朝廷改元，精通铸造的皇家供奉道官，就会以象牙雕刻钱样刻作钱样呈送工部鉴定，在这之后，才是仿刻铸造祖钱，继而用祖钱翻铸母钱，哪怕是母钱，品相之美，都绝非通行一国的钱币所能媲美，至于祖钱，尤其是象牙刻成的“铜钱”，每一枚，朝廷工部都会仔细录档、拥有编号，转送皇库，严密封存起来，不得泄露。而柴御之所有拥有这些至宝，这与他祖辈担任工部尚书、侍郎有关，再加上家族有几本禁书，秘而宝之，绝对不敢让外人知晓，例如其中就有一本礼记地官篇，专门讲述类似土圭测地脉深浅、如何于地中建王城等禁忌内容。</p>

故而柴御所在家族，家学渊源深厚，再加上几乎所有本族道官，天生就对金铁、土脉拥有一种敏锐直觉。</p>

马重和土膏都觉得有趣，柴御也不拦着他们，由着两个乡野少年远远看着，不断朝地上撒钱又重新捡钱。</p>

小道观后边，菜园子附近，有一口枯井。</p>

柴御已经收起了九枚母钱，从袖中捻出一张符箓，两位少年吓了一跳，方才那位道长只是轻轻一吹，黄纸符箓便瞬间燃烧起来，如手持一盏灯笼，照耀得整座菜园子灯火通明。</p>

柴御站在井口旁边，抬臂举起符箓，再低头望去，不算太深，唯见井底有些积雪。</p>

双指捻符，默念咒语，最后往井底一丢，一张符箓快若箭矢钉入井底积雪中，期间火光蓦然绽开，如一条纤细火龙垂挂井中。</p>

并无异样。</p>

小心起见，柴御等到井底那张符箓燃烧殆尽，挪步绕行井口一圈，从袖中摸出一根金色长绳，再掏出一把袖珍铜钱剑，长不过尺余，系挂在金色长绳一段，就打算坠剑入井。</p>

若真有阴物邪祟隐匿其中，遇见此剑，无异于坟冢鬼物骤见一轮烈日。</p>

不敢说凭此铜钱剑就可以当场斩妖除邪，但要说将其逼出水井，肯定不难。</p>

柴御打定主意，离开道观之前，给那几个少年，每人赠送一枚材质、形制相对普通的铜钱。</p>

但是如果他们识货，能够寻一处仙家渡口或是大的郡府道观，转手一卖，也是一笔数目可观的横财了。</p>

土膏偷偷看了眼马重。</p>

马重好些有点心不在焉。</p>

道观鼓楼内，陈丛趴在那边，看着菜园水井那边的火光。</p>

长社县灵境观与那许县都属于小县道观，故而按照礼制，还没有资格悬挂那种大钟大鼓，所以初一、十五清晨的“开大静”，和三十、十四晚的“止大静”，灵境观自建造起的各代常住道人，都只是听说。要么就是有谁乐意长途跋涉，去那些大道观，回来之后，再吹嘘一番。上任观主洪淼就曾说，那些皇家敕建巨观，晨钟暮鼓之洪亮悠远，几十里外都听得见。</p>

几个土老帽的少年，反正就跟听天书一般。</p>

其余所有一座正经道观那些繁文缛节的讲究，到了灵境观这类每逢杀年猪就要让典客下去帮着拽猪尾巴、再拎俩条肉返山开开荤的小道观，就是讲究变将就，不将就，还过不过日子了？</p>

就在柴御祭出那把铜钱剑的时候，恰好道观内暮鼓声响起。</p>

陈丛吓了一跳，只是都懒得转身，肯定是常伯干活来了。</p>

柴御愣了愣，洒然一笑，毕竟是道官，又是初来驾到的“挂单道士”，得讲究一个规矩，就将那把袖珍铜钱剑收入袖中。</p>

看了眼枯井，柴御转身，朝鼓楼那边打了个稽首。</p>

本就是自己疑神疑鬼了，若是传到师妹耳朵里，估计还会被笑话几句吧。</p>

一夜无事。</p>

新官上任的观主简素，挑灯看过了灵境观的几本账簿，花不了多少工夫，与婢女花俏几乎聊了一宿的闺房话。</p>

柴御就住在一间简陋至极的客房，也没有什么睡意，除了晚间功课的呼吸吐纳，隔壁就是那几个少年的住处，除了呼噜声有点吵人，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p>

好不容易等到晨钟响起，柴御就打开屋门，只见那个打扫庭院的典客常伯，开始用扫帚敲打屋檐那边挂着的不少冰锥子，碎了一地。</p>

柴御见此倍感无奈，就用扫帚吗？你拿一根竹竿去打冰锥子也好啊。</p>

不过柴御还是没说什么，反而主动与老人打了声招呼。</p>

常伯赶忙停下手上动作，毕恭毕敬喊了声柴仙长。</p>

柴御看了眼道观主殿，试探性问道：“常典客，我能不能进主殿看看？”</p>

常伯一听就乐了，咧嘴笑道：“别说去看了，道长若是瞧见喜欢的物件，搬走都行，只要别被我瞧见就成了。道观里边的贵重物件，几乎都在主殿里边搁着了，一样样一件件，都是与县衙那边详细报备过的，户房和工房的官老爷，每年都会按例一起来这边查看一番，若是有需要修缮的地方需要上报，就是官老爷们动一动笔头的小事了，这不好多年都没怎么更换了，不小心丢了更好。好像是大前年来着，工房的主事老爷，亲自造访咱们道观，看过之后，就说奇怪呢，你们灵境观就这么牢固吗，哪哪都稳当，户房当差的听着了，好像也没吭声。”</p>

显而易见，对方是提醒灵境观，可修可不修的地方，就抓点紧，别当哑巴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p>

如此一来，那么县衙工房就有油水了。</p>

至于户房那边，也可以稍稍分润一笔，就算钱不多，但是可以请本房同僚们喝顿酒吃顿肉，联络联络感情，不也是好事？</p>

柴御一时语噎。</p>

真是半点不见外。</p>

本地民风是不是有点淳朴啊？</p>

柴御再一想就释然了，这个常庚，以前是货真价实的读书人，难怪难怪。</p>

看来由这个老人来当道观典客，就很好啊。</p>

说不定真能够给师妹搭把手，帮着处理道观庶务？</p>

只是有件事，柴御哪怕是外人，也是憋着难受不吐不快，犹豫了一下，柴御开口问道：“常典客，似乎不是特别精通道门钟鼓的打法？”</p>

常伯一脸难为情道：“洪老观主倒是教过几遍，紧打慢打什么的，我年纪大了，记不住，学不来。”</p>

柴御一时无言。至于老人到底是学不来，还是嫌麻烦，天晓得。</p>

那么柴御干脆连与晨钟暮鼓配合的“知不知道钟文内容是什么”都懒得问了。</p>

柴御只得再问一个简单问题，“常伯，道观这边道铙与琳、琅都是有的吧？”</p>

常伯一头雾水，“道长说啥？铙跟板，还有铜磬都是有的，就是平时用不着，洪老观主走了，如今就在杂物房摆着吃灰呢。”</p>

柴御又只好耐心解释道：“法钟在左为琳、在右名琅，钟身往往刻有符咒云纹，一般来说县道观都该有的，可能就是材质相对普通一些。”</p>

老人嘿了一声，“道长直接说是那种长柄的大铃铛不就得了。有，怎么没有，洪老观主摇晃起来，念念有词，很好听的。”</p>

每次几个少年都能趁机睡个回笼觉。其中马重和土膏，更厉害，已经练出一种都能睁着眼睛打瞌睡的绝学了。</p>

柴御揉了揉眉心，没说什么。</p>

这个上了岁数的常典客，年轻那会儿是个读书人不假，但肯定没有怎么用心读书，极有可能，就根本没想过要考道官？是有自知之明，想都不敢想？</p>

常伯看了眼通铺屋子那边，难得这么早就开门，林摅几个瞧着都很精神啊，都是精心捯饬过的，土膏还特地换了一身崭新道袍。</p>

至于自家晚辈的陈丛，还是老样子，睡眼惺忪的，眼珠子那么一转，瞧见庭院已经打扫完毕了，快步走向自己，笑嘻嘻就要接过扫帚。</p>

观主简素走出房门，看了眼那拨自己道观的常住道人，轻轻点头，率先步入主殿，开始上香。</p>

除了柴御和花俏两个外人，其余人等，</p>

至于庙祝刘方，就没上山，差点没把那几匹马当老祖宗供起来，老人一宿就没怎么睡，不是怕它们跑了得赔钱，就是担心遭贼。</p>

听见了山上道观的钟声，老人这才放心去睡觉，倒头就睡，天王老子也别想喊醒自己，今儿必须睡个饱。</p>

简素开始了首次道门早课。</p>

虽说面对的，只是些少年，但是好在这些课业内容，都是她早就烂熟于心的内容，以前是聆听，如今只是换成了说教。</p>

再加上来道观之前，她还是做过一些备课的，也曾请教过过一位属于大道观法眷的家族供奉，不过简素起先到底还是有些紧张，</p>

只是那拨少年是听课还是“看课”都还两说，还有那个坐在角落的典客常庚，竟然已经开始小鸡啄米了，这反而让简素悄悄松了口气，随后的讲课，渐入佳境，她毕竟十四岁就考取道牒的，来此讲课，其实就跟一国状元郎给村野蒙童授业差不多。</p>

站在门口那边的柴御和花俏，也都是如释重负。</p>

一天早课结束，就是斋饭。</p>

常伯已经下厨准备早饭去了。</p>

各地官办道观，除了斋醮科仪等法事，初一十五，必须吃素，除了不能吃荤，也有五荤四辛的忌讳，此外，就看道观各自订立的规矩了，当然有些道脉法统，一年到头都是严格吃素的，绝对不可吃荤饮酒，还会严禁婚嫁。但是寻常官府建造的道观，都不在此列，灵境观便是如此。再者有些时候，一国朝廷直辖的各级道观，能不能吃荤，往往都取决于皇帝陛下或是护国真人的个人喜好。</p>

一张大圆桌，能坐十来号人，结果饭桌上，就是馒头、白粥，还有几盘类似冬腌菜的，以及一大罐子剁椒蒜头。</p>

少年们都屏气凝神，只等新任观主一声令下，就可以动筷子了。</p>

简素笑道：“常典客，道门有讲究，今天刚好是十五，这蒜就在四辛之列，还是撤掉吧。”</p>

常庚连忙道歉，搓了搓手，将那罐剁椒蒜头拿走。</p>

柴御有些无奈，洪淼难道就从来不管也不教吗？</p>

几个少年的视线，就都跟着那罐剁椒蒜头走。</p>

就靠它下饭了，没了这玩意儿，本就寡淡至极的伙食，还怎么办？</p>

花俏便有些好奇，这玩意儿真有那么好吃吗？若是吃完还不漱口，与人开口说话的时候，岂不是全是蒜味？</p>

“都吃吧。至于饭桌聊天什么的，我们都可以随意些。”</p>

简素笑着端起碗喝了一口白粥，率先动筷子夹了一筷子冬腌菜，细细嚼着，咦，滋味竟然相当不错。</p>

因为简观主在场的缘故，少年们的吃相都很斯文。</p>

等到简素放下筷子的时候，几个少年还在啃馒头就粥。花俏看出门道了，尤其是那个陈丛，看似吃得慢，其实真没少吃！</p>

听说柴仙长和那大个子娘们要去一趟县城采办些东西，林摅自告奋勇，帮忙带路。</p>

结果发现简观主竟然没跟着他们一起下山，少年一下子就焉了，出了道观的门，就开始病恹恹。</p>

简素开始闲逛道观，主殿之外，客房，斋堂，厨房，堆放农具、杂物的储物间，其实也就那么几间屋舍。</p>

土膏和马重十分殷勤，领着观主“走门串户”。</p>

唯有陈丛，双手插袖蹲在檐下晒着和煦温暖的日头，懒洋洋打着哈欠。</p>

少年始终秉持一个宗旨，能偷懒就偷懒。</p>

一天下来，除了换了个观主，对这个惫懒少年来说，好像也没什么区别。</p>

相较于其余少年的那股兴奋劲儿，陈丛好奇的几件事，都没法说。</p>

比如新任观主的屋子那边会搁放马桶尿壶吗？平时人有三急的，简观主也是用道观的那座公用茅厕？还有以后简观主晾晒在院内的贴身衣物，挂在竹竿上边，随风飘来晃去的，会不会有损观主威严啊？少年思来想去，觉得极有可能，简观主会让那个黑炭婢女在道观外边租一栋屋子，或村里或县城，如此一来就可以同时解决掉许多个麻烦了，早知如此，就问问常伯，手头有无闲钱，先在庙祝刘方的村子里头租下一栋空宅子，再转手租给简观主，一年下来只是挣她个几钱银子，不亏心吧？可惜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白白少掉这么条财路。</p>

晚饭依旧是名副其实的一顿素斋，好在简观主拿起筷子之前，笑言一句，只要不是初一十五斋戒日，不忌荤辛。</p>

陈丛欲言又止，结果被好像未卜先知的常伯瞪了眼，少年终于还是忍住了，否则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一句，简观主，咱们道观是忌不忌荤辛的事吗？是吃不吃得起荤味的事啊！</p>

除了六戊日都不用举行早晚课，道观每天上殿的晚间课业，先焚香点烛，之后所谓奉诵经文，其中作为道观晚坛的第一首步虚韵腔，其实内容都是固定的，不过由洪老观主换成年轻的简观主，同样是似唱似读的韵律，林摅几个听得神采奕奕，至少表面上如此，陈丛依旧听得昏昏欲睡，至于之后的经文，也都是从一众朝廷钦定的道教典籍中挑选，一年年，一百年，礼十方，通灵感，发清静志，解冤救苦拔罪，升天得道离于迷途……好像道门科仪都是这么一天天传承下来的老规矩。</p>

等到晚课结束，马重他们几个就找到门外的柴仙长，与他问来自何方，会不会那种腾云驾雾的仙家法术，真如书上所说，是在那种高过云海的山中修道吗？</p>

陈丛就去了常伯的屋子，暮鼓一响，就得睡觉了，今时不同往日，毕竟灵境观换了个当家做主的，以前洪老观主是从不管这些的，大晚上不睡觉，道观大门一关，后门可不会上锁，随便溜出去逛荡便是，早课的时候补觉就是了，天大地大回笼觉最大嘛，前提是别打呼噜，不然就等着清洗一个月的马桶吧。</p>

老人继续看那本旧书，封面也没个书名。</p>

陈丛记得多年以前，只要想看，常伯就都会把书交给他，心情好还会讲解几句，但是好像从去年开春起，也可能是前年冬末？在那之后，就不让他看这本书了，常伯的理由是你小子记性还凑合，再看也没啥意思。</p>

其实不光是这本书的事情，记得小时候，常伯还是很喜欢说话的，什么都愿意跟他聊，只是越后来，就越不爱开口说话了。</p>

这让少年有些伤感，好像他一天天长大了，常伯就跟着一天天老了。</p>

陈丛确实记得书上的内容，为首一篇好像就是讲道门礼乐的，什么鼓其乐之君邪，什么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又说什么凡钟为金乐之首，梵宫仙殿，必用以明摄谒者之诚，幽起鬼神之歌……对于这些，少年都是懵懵懂懂，所谓知道就只是知道而已了，陈丛也是不太感兴趣的，唯一觉得有意思的地方，是书上经常在某个小节末尾来上一句类似“而墨子非之”，“而墨子非之奈何”，反正就是差不多的意思，却都有“墨子”这个词语。</p>

早年询问常伯，才知道“墨子”是个人。</p>

少年好奇问道：“常伯，写这篇文字的老夫子，跟那个叫墨子的人，是有仇吗？”</p>

这么针锋相对，以至于非要写篇文章来“骂架”，要是见了面，不得卷起袖管干一架？</p>

少年言语之时，常伯伸手捻动灯芯，摇头道：“没有什么仇怨，恰恰相反，他们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p>

陈丛疑惑道：“你怎么知道这个？”</p>

老人笑道：“从其它书上看来的。”</p>

陈丛无奈道：“常伯唉，就你看的杂书最多。”</p>

老人开始嚼文嚼字了，“‘最多’谈不上，相对较多而已。”</p>

少年笑道：“得嘞，以后我一定要刻一方印章，印文就是‘常伯看过’，或是更加书面语些，‘常伯过目’，咋样？”</p>

老人说道：“将‘看’字改成‘读’字更好些，年少时需读书，年纪大了，再来挑着书看。”</p>

“古人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是有深意的。”</p>

“以前的人写书就是传道，读书的人也很当回事。越往后推移，书籍越来越容易接触，书上道理越来越多，反而就不值钱了。”</p>

陈丛不爱听这些有的没的，只是小声询问一个最关心的问题，“简观主真不会赶我们走吗？”</p>

常伯摇头道：“不会。”</p>

“凭啥？”</p>

“一看那位简观主就是大家族走出来的有钱人。“</p>

“这是什么道理，有钱人就一定心善吗？ ”</p>

老人笑着摇头道：“不是这么个道理，我的意思，是说简观主不会斤斤计较蝇头小利，真正家底殷实的大族子弟，他们计算得失的方法，跟我们这些常住道人是不一样的，简单来说，她看我们不顺眼，觉得心烦，就将我们都赶出道观，我们俩还好说，无依无靠，诉苦无门，只能认栽，但是林摅和马重几个呢？到头来闹个鸡飞狗跳，只会耽误她的清净生活，如此说来，简观主是可以节省下来一些银子，或是在道观内安排自己的人手，但是对她来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你小子可以不当真，她简观主却觉得是一个很实在、最值钱的道理，尤其是被世俗庶务，她就会不胜其烦，真要反复闹腾，甚至是打官司到县衙那边，简观主就是一种得不偿失的亏本买卖，这么说，听得明白？ ”</p>

陈丛笑容灿烂道：“谈钱嘛，我就明白了！”</p>

老人笑道：“德行！”</p>

典客常伯，在道观内外，确实是一个好说话、没什么脾气的老好人，但若是说一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还真就是只有面对自家晚辈的少年陈丛才会有了。</p>

陈丛习惯性趴在桌上，说道：“常伯，话是这么说，理是这么个理儿，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礼多人不怪，这个道理，总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吧？咱们要不要？嗯，就是孝敬孝敬，意思意思，表示表示？”</p>

常伯呵了一声，“老子没那闲钱。”</p>

陈丛抬起头，拿下巴来回擦桌子，“送礼真是一门学问！”</p>

老人笑道：“平时不是挺灵光的，这会儿脑子不够用了？你不是喜欢刻印章吗，河里摸了好些不一样的石子，多少是个心意？”</p>

少年眼睛一亮，竖起大拇指，诚心实意赞叹道：“常伯，可以的可以的。”</p>

老人笑了笑。被臭小子这么表扬，心情……其实还可以。</p>

总比被这小子来一句“打不过崔瀺，还打不过一个马瞻”来得好吧。</p>

这种必然会有的混账话，老人猜也猜得到。</p>

少年思来想去，小声嘀咕道：“印文写啥呢？”</p>

“我看那位柴仙长，好像与咱们观主是一对儿？不然从京城那边赶来颍川郡呢，千里迢迢的，搁我可不乐意，虽说是骑马，可是一路颠来颠去的，不得把屁股磨没啦？可万一是那位柴仙长单相思就不妥了，我可别拍马屁拍到马蹄上去。”</p>

“写那呼风唤雨，腾云驾雾？是不是太俗气了些？”</p>

“不然就写早生贵子？简观主以后总归是有道侣的，有了道侣总归是要生孩子的……”</p>

少年说到这里，自顾自大笑起来。</p>

老人斜了少年一眼，陈丛翻了个白眼，“就是开个玩笑，看把你紧张的，说好的每逢大事有静气呢，道理就只有你说得？常伯啊，真不是我这个当晚辈的说你，你这个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的习惯，不得改改啊？”</p>

老人笑道：“能管好你一个，我就该烧高香了。”</p>

少年双手抱拳，嬉皮笑脸道：“承让承让，好说好说。”</p>

常伯提醒道：“想好印文了？”</p>

陈丛开始自言自语：“简观主如今是我们的传道人了，书上说德高为师身正为范，书上又说，动静有节进退周旋，都是规矩，静而圣动而王，书上还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是唉，简简单单，可不就是不复加功饰嘛……嗯，简观主的名字，取得不错，相当不错！”</p>

常伯笑道：“这么些内容，好是好，可你觉得你一个常住道人，送给新任住持道士，这么一方印章，合适吗？”</p>

陈丛点点头，“也对，意思太大了，跟家族长辈送给晚辈的寄语差不多，确实不合适。直而温简而廉，行简气清和而貌美，其实也是好的，就是显得太油滑，不恭敬了些，恐怕得换成柴仙长来送才合适？有了，书上不是有那么一句，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哈哈，这让我想起马重他们没藏好的一本演义小说，只见那万军从中撞出一员猛将，诸位看官可瞧好了，绛袍朱发，赤马单骑，腰上双悬水磨简……”</p>

“打住打住。”</p>

常伯听得一阵头疼，弯曲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其实也简单，只需刻个‘简’字就行了。对方若是不喜欢，你也不算失礼，若是喜欢，就可以作为简观主的一方藏书印。”</p>

陈丛无奈道：“常伯，简单是真简单了，亏你想得出来！”</p>

老人笑道：“教你写个古篆的‘简’字，就不简单了。看好了。日晒三竿之前是双竿，道士自当珍惜光阴。藏着一份心思的。”</p>

陈丛抬头望去，常伯抬起手指，悬空写了个字，底部“门”低“日”高。</p>

陈丛疑惑道：“能行？”</p>

常伯说道：“行不行随你。”</p>

说到这里，老人也是自顾自笑起来，摇摇头，陈丛便好奇询问笑什么，常伯只是摇头，少年便愈发好奇追问缘由。</p>

常伯说道：“你觉得‘我行其野’这句话，好不好？”</p>

少年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说法，意思是说远离官场，走在乡野？好像用在简观主身上，也不差？从京城来到长社县呢。</p>

常伯忍住笑，“劝你别送。还是换个内容吧，就刻那个古篆的‘简’字。”</p>

不然就真要被简观主扫地出门了。</p>

陈丛问道：“为啥？”</p>

常伯笑道：“因为本义是一个乡野弃妇的哀怨自述。”</p>

陈丛一下子坐直身体，瞪眼道：“常伯，就这么想着咱俩一起卷铺盖滚蛋啊！外边这天气，天寒地冻的，真会冻死人的！我还好说，你这身子骨……”</p>

说到这里，少年重新趴在桌上，继续说道：“其实常伯的身子骨还是相当不错的，健朗着呢，我可记得很清楚，前年问你岁数，你说是六十二，去年问你，就成了六十一，今年呢，不得是六十，越活越年轻，很好很好！哈哈！”</p>

老人笑着点头。</p>

“我行其野”。这方印章，以后有机会的话，你小子倒是可以作为回礼，送给从浩然去蛮荒的文海周密。</p>

“常伯，不如还是你来刻印章吧。”</p>

“担心献丑，露怯了？被人随手丢到垃圾篓里边去？”</p>

陈丛咧嘴一笑，其实是怕弄巧成拙，反而不美。</p>

常伯说道：“送礼贵在心诚，我代为捉刀算怎么回事，迟早会露出马脚的。”</p>

咋个又开始说道理了，少年摆摆手，“行了行了，我刻，我来刻还不行嘛。我的字又不差，跟常伯比，差距至多在毫厘之间！”</p>

老人笑骂一句，“臭小子吹牛皮也不打草稿。”</p>

有些所谓的书法大家、宗师，是字掩其人。</p>

但是浩然绣虎，却是当之无愧的人掩其字。</p>

在浩然天下那边，曾经举世皆知，文圣一脉首徒的崔瀺，是最看不起书家的，公然宣称书家最是小家子气，比那画家还不如。</p>

故而诸子百家当中，本就不该有书家的一席之地。</p>

一骂骂俩。</p>

那些被誉为丹青圣手的山上画师、或是各国待诏还好说，觉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p>

但是那些专攻书法的练气士，可就憋屈大发了。</p>

以至于中土神洲稍有学识的大儒、文人，都开始觉得被称呼为书法大家，确实是一个不中听、甚至就是骂人的说法。</p>

既然文以载道，那么文字作为载体，你崔瀺岂能将其视为雕虫小技？！</p>

结果崔瀺直接来了一句，你当你是礼圣啊？</p>

为此还闹出过一场文庙官司，当然还是身为文圣的老秀才出面负责捣浆糊了，代替那个胡说八道的学生，给诸位赔个不是。</p>

但是据说，只是据说，老秀才一走出文庙，到了功德林，就使劲拍着首徒的肩膀，说得好，话糙理不糙。</p>

是很多年之后，又“据说”是 一场文庙关起门来的议事，老秀才这次是真的火冒三丈了，拍着胸脯说，我从没觉得我的学生，真就错了，是因为我是文圣，是 一次都没有，我的学生，从没说错，做错！</p>

堂堂文圣，当着文庙教主们和学宫祭酒、司业以及一众书院山长，一口一句三字经。</p>

我拉着他们又道歉又认错，那是他们运气不好，摊上我这么个和稀泥没原则的、吃了冷猪头肉就再写不出好文章的先生！</p>

但凡他们有一次错了，我这个当先生的，就会让他们亲自道歉！</p>

那次，一个头别玉簪的儒衫青年，默默坐在台阶上。</p>

散会之后，老秀才一屁股坐在他旁边。</p>

青年笑问道先生，吵输了？</p>

老秀才抖了抖袖子，转头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似乎觉得不对，赶忙伸长脖子环顾四周，到底心虚，伸出一条腿，用鞋尖一拧。</p>

这才说了一句不能够！</p>

沉默片刻，老秀才感叹一句，其实吵架从来没有输赢的，或者说都是输。</p>

青年点点头。</p>

老秀才拍了拍首徒的胳膊，站起身，大笑道走，去功德林，泡杯……枸杞茶。崔瀺啊，这枸杞茶，真有你说的那么灵那么好？先生咋个发现熹平先生的眼神不太对劲呢？</p>

崔瀺笑着说道反正药书上就是这么说的，想来熹平先生是眼馋吧？</p>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那必须啊，枸杞茶也喝不着，像你这样的学生又上哪儿找去？</p>

陈丛喂了几声，晃了晃手掌，“常伯，想啥呢？”</p>

常伯微笑道：“没什么，想些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p>

其实老人确实给少年留了点压箱底的宝贝，其中就有两方印章，分别刻有“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跟“灵泽”。</p>

崔瀺当年曾经去过一趟落魄山，当时也就顺路去过一趟披云山的林鹿书院了，山君魏檗当然必须主动赶去书院，觐见国师。</p>

崔瀺曾经叮嘱过魏檗一件事，以后遇到需要你魏山君，就用“灵泽”二字，但是如果有人劝说你用别的，就听一句劝，但唯独不能是那个隔壁邻居劝你，你就听劝换了，不用灵泽二字。至于为何，什么事，又是谁，耐心等着便是，以后水落石出，你魏檗自然知晓答案。</p>

魏檗当时如坠云雾，但是内心难免震动，冥冥之中，总觉得这是一件对自己而言、极其关键的大事。</p>

崔国师这是未卜先知？还是大道推演出来的结果？</p>

好像完全猜出魏檗心思的崔国师，脸上略带几分讥讽神色，笑言一句，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运气好比脑子好就是好。</p>

魏山君又能说什么呢，就只当是一句好话听了。反正被绣虎说成脑子不好，也确实不是什么难听话嘛。</p>

陈丛轻声说道：“常伯，你说自己生日是五月初五，以前还没给你过过生日呢，我其实这些年还是攒了些钱的，去县城那边请你喝顿好酒呗？”</p>

常伯微笑道：“不用，我又不爱喝酒。心领了。”</p>

少年嗯了一声，可是明显有些失落。</p>

老人说道：“再与你说点书上的道理？”</p>

陈丛摇摇头，“困了。”</p>

常伯却自顾自说道：“五言古诗体，多以第三字为关捩。七古和歌行，约是第五字为关捩。那么人之关捩，就在年少立志。”</p>

“看人如翻书，看书即读人，等你长大之后，也会离开这座道观，负笈远游，外出求学。”</p>

“古之立大事功者，大名垂千古者，不惟有超拔之才，亦必有超拔之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古来道士书生圣贤，皆从少年立志而起。书上学得几个道理，不需多，要出远门，离乡背井，行万里路，去验证这些个道理到底是对，还是错，或修正，完善，甚至是推翻这些年少时以为天经地义的道理……”</p>

老人说到这里，少年听到这里，轻声喃喃道：“常伯，可是我一点都不想远游啊，你都老了。”</p>

书上说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p>

可是天大地大，他就只有常伯这么一个亲人，就算可以做到书上所谓的游必有方，但是要走那么远的路，再回来，常伯还在道观每天烧火做饭、敲钟打鼓、打扫道观吗？</p>

其实少年早就忘记了，在大师兄跟小师弟之间，他们真正意义上的那场分别，不在将来，而在以前，事实上就在他们初次见面之时。</p>

当时老人蹲下身，摸着由一片本命瓷“拼凑”而成的孩子的脑袋，笑容和煦，微笑道：“你好，这些年一直忘了自我介绍，其实我不叫常庚，也不是你的什么常伯。这场护道，就到此为止了。你听不懂这些没关系，也不用记住今天。别怕，因为我本名崔瀺，是你的大师兄。”</p>

只因为崔瀺来自三教祖师散道之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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